第十七卷 蒋兴哥重会珍珠衫(3/5)
“天晚了,大娘请自在。
不争这一夜儿,明日却来领罢。
连这篾丝箱儿,老身也不拿去了,省得路上泥滑滑的不好走。
三巧儿道:“明日专望你。
”婆子作别下楼,取了破伞,出门去了。
正是:
世间只有虔婆嘴,哄动多多少少人。
却说陈大郎在下处,呆等了几日,并无音信。
见这日天雨,料是婆子在家,拖泥带水的进城来问个消息,又不相值。
自家在酒肆中吃了三杯,用了些点心,又到薛婆家来打听,只是未回。
看看天晚,却待转身,只见婆子一脸春色,脚略斜的走入巷来。
陈大郎迎着他,作了揖,问道:“所言如何?”婆子摇手道:“尚早。
如今方下种,还没有发芽哩。
再隔五六年,开花结果,才到得你口。
你莫在此探头探脑。
老身不是管闲事的。
”陈大郎见他醉了,只得转去。
次日,婆子买了些时新果子、鲜鸡鱼肉之类,唤个厨子安排停当,装做两个盒子,又买一瓮上好的酽酒,央间壁小二挑了,来到蒋家门首。
三巧儿日不见婆子到来,正教晴云开门出来探望,恰好相遇。
婆子教小二挑在楼下,先打发他去了。
晴云已自报知主母。
三巧儿把婆子当个贵客一般,直到楼梯口边迎他上去。
婆子千恩万谢的,福了一回,便道:
“今日老身遇有一杯水酒,将来与大娘消遣。
”三巧儿道:“倒要你老人家赔钱,不当受了。
”婆子央两个丫鬟搬将上来,摆做一桌子。
三巧儿道:“你老人家忒迂阔了,恁般大弄起来。
”
婆子笑道:“小户人家,备不出甚么好东西,只发一茶奉献。
”
晴云便去取杯箸,暖雪便吹起水火炉来。
霎时酒暖。
婆子道:
“今日是老身薄意,还请大娘转坐各位。
”三巧儿道:“虽然相扰,在寒舍岂有此理。
”两下谦让多时,薛婆只得坐了客席。
这是第三次相聚,更觉熟分了。
饮酒中间,婆子问道:“官人出外好多时了还不回,亏他撇得大娘下。
”三巧儿道:“便是。
说过一年就转,不知怎的耽搁了。
”婆子道:“依老身说,放下恁般如花似玉的娘子,便博个堆金积玉,也不为罕。
”婆子又道:“大凡走江湖的人,把客当家,把家当客。
比如我第四个女婿朱八朝奉,有了小女,朝欢暮乐,那里想家。
或三年四年才回一遍,住不上一两个月,又来了。
家中大娘子替他担孤受寡,那晓得他外边之事。
”三巧儿道:“我家官倒不是这样的人。
”婆子道:“老身只当闲话讲。
怎敢将天比地。
”当日两个猜谜掷色,吃得酩酊而别。
第三日,同小二来取家伙,就领这一半价钱。
三巧儿果又留他吃点心。
从此以后,把那一半赊钱为由,只做问兴哥的消息,不时行走。
这婆子俐齿伶牙,能言快语,又半疯半颠的,惯与丫头们打诨,所以上下都欢喜他。
三巧儿一日不见他来,便觉寂寞,叫老家人认了薛婆家里,早晚常去请他。
所以一发来得勤了。
世间有四种人,惹他不得,引起了头,再不好绝他。
是那四种?
游方僧道,乞丐,闲汉,牙婆。
上三种人犹可,只有牙婆是穿房入户的,女眷们怕冷静时,十个九个倒要攀他来往。
今日薛婆本是个不善之人,一般甜言软语,三巧儿遂与他成了至交,时刻少他不得。
正是: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陈大郎几遍讨个消息,薛婆只回言尚早。
其时五月中旬,天渐炎热。
婆子在三巧儿面前偶说起家中蜗窄,又是朝西房子,夏月最不相宜,不比这楼上高敞风凉。
三巧儿道:“你老人家若撇得家下,到此过夜也好。
”婆子道:“好是好,只怕官人回来。
”三巧儿道:“他就回,料道不是半夜三更。
”婆子道:“大娘不嫌蒿恼,老身惯是掗相知的。
只今晚就取铺陈过来,与大娘做伴,何如?”三巧儿道:“铺陈尽有,也不须拿得。
你老人家回覆家里一声,索性在此过了一夏,家去不好?”
婆子真个对家里儿子媳妇说了,只带个梳匣儿过来。
三巧儿道:“你老人家多事,难道我家油梳子也缺了,你又带来怎地?”
婆子道:“老身一生怕的是同汤洗脸,合具梳头。
大娘怕没有精致的梳具?老身如何敢用?其他姐儿们的,老身也怕用得。
还是自家带了便当。
只是大娘吩咐在那一间房安歇?”三巧儿指着床前一个小小藤榻儿道:“我预先安排下你的卧处了。
我两个亲近些,夜间睡不着,好讲些闲话。
”说罢,检出一顶青纱帐来,教婆子自家挂了。
又同饮一会酒,方才歇息。
两个丫鬟原在床前打铺相伴;因有了婆子,打发他们在间壁房里去睡。
从此为始,婆子日间出去串街做买卖,黑夜到蒋家歇宿,时常携壶挈盒的殷勤热闹,不一而足。
床榻是丁字样铺下的,虽隔着帐子,却像是一头同睡。
夜间絮絮叨叨,你问我答,凡待坊秽亵之谈,无所不至。
这婆子或时装醉诈风起来,倒说起自家少年的偷汉的许多情事,去勾动那妇人的春心。
害得那妇人娇滴滴一副嫩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婆子已知妇人心活,只是那话儿不好启齿。
光阴迅速,又到七月初七日了。
正是三巧儿的生日。
婆子清早备下两盒礼,与他做生日。
三巧儿称谢了,留他吃面。
婆子道:“老身今日有些穷忙,晚上来陪大娘看牛郎织女做亲。
”说罢,自去了。
下得阶头不几步,正遇着陈大郎,路上不好讲话,随到个僻静巷里。
陈大郎攒着两眉埋怨婆子道:
“干娘,你好慢心肠!春去夏来,如今又已立过秋了。
你今日也说尚早,明日也说尚早,却不知我度日如年。
再延捱几日,他丈夫回来,此事便付东流,却不活活的害死我也!阴司里去,少不得与你索命。
”婆子道:“你且莫喉急。
老身正要相请,来得恰好。
事成不成只在今晚,须是依我而行。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全要轻轻悄悄,莫带累人。
”陈大郎点头道:
“好计,好计!事成之后,定当厚报。
”说罢欣然而去。
正是:
排成窃玉偷香阵,费尽携云握雨心。
却说婆子约定陈大郎这晚成事。
午后细雨微茫,到晚却没有星月。
婆子黑暗里引着陈大郎埋伏在左近,自己却去敲门。
晴云点个纸灯儿开门出来,婆子故意将衣袖一摸,说道:
“失落了一条临清汗巾儿!姐姐,劳你大家寻一寻。
”哄得晴云便把灯儿向街上照去。
这里婆子捉个空,招着陈大郎一溜溜进门了,先引他在楼梯背后空处伏着。
婆子便叫道:“有了!
不要寻了。
”晴云道:“恰好火也没了,我再去点个来照你。
”
婆子道:“走熟的路,不消用火。
”两个黑暗里关了门,摸上楼来。
三巧儿问道:“你没了什么东西?婆子袖里扯出个小帕儿来,道:“就是这个冤家。
虽然不值甚钱,是一个北京客人送我的,却不道‘礼轻人意重’。
”三巧儿取笑道:“莫非是你老相交送的表记?”婆子笑道:“也差不多。
”当夜两个耍笑饮酒,婆子道:“酒肴尽多,何不把些赏厨下男女?也教他闹轰轰像个节夜。
”三巧儿真个把四碗菜、两壶酒,吩咐丫鬟拿下楼去。
那两个婆娘、一个汉子,吃了一回,各去歇息。
不题。
再说婆子饮酒中间问道:“官人如何还不回家?”三巧儿道:“便是,算来一年半了。
”婆子道:“牛郎织女也是一年一会,你比他倒多隔了半年。
常言道‘一品官,二品客。
’做客的那一处没有风花雪月!只苦得家中娘子。
”三巧儿叹了口气,低头不语。
婆子道:“是老身多嘴了。
今夜牛女佳期,只该饮酒作乐,不该说伤情话儿。
”说罢,便斟酒去劝那妇人。
约莫半酣,婆子又把酒去劝两个丫鬟,说道:“这是牛郎织女的喜酒。
劝你多吃几杯,后日嫁个恩爱的老公,寸步不离。
”两个丫鬟被缠不过,勉强吃了,各不胜酒力,东倒西歪。
三巧儿吩咐关了楼门,发放他先睡。
他两个自在吃酒。
婆子一头吃,口里不住的说罗说皂。
只见一个飞蛾在灯上旋转,婆子便把扇来一扑,故意扑灭了灯,叫声:“阿呀!老身自去点个灯来!”便去开楼门,陈大郎已自走上楼梯,伏在门边多时了,都是婆子预先设下的圈套。
婆子道:“忘带个取灯儿。
”去了又走转来,便引着陈大郎到自己榻上伏着。
婆子下楼去了一回,复上来道:“夜深了,厨下火种都熄了,怎么处?”三巧儿道:“我点灯睡惯了,黑魆魆地,好不怕人!”婆子道:“老身伴你一床睡,何如?”三巧儿应道:“甚好。
”三巧儿先脱了衣服床上去了,叫道:“你老人家快睡罢。
”婆子应道:“就来了。
”却在榻上拖陈大郎上来,赤条条的在三巧儿床上去。
三巧儿摸着身子,道:“你老人家许多年纪,身上恁般光滑!”那人并不回言,钻进被里就捧着妇人做嘴。
妇人还认是婆子,双手相抱,那人蓦地腾身而上,就干起事来。
那妇人一则多了杯酒,醉眼朦胧;二则被婆子挑拨,春心飘荡。
到此不暇致详,凭他轻薄:
一个是闺中情春少妇;一个是客邸慕色的才郎。
一个打熬许久,如文君初遇相如;一个盼望多时,如必正初谐陈女。
分明久旱逢甘雨,胜过他乡遇故知。
陈大郎是走过风月场的人,颠鸾倒凤,曲尽其趣,弄得妇人魂不附体。
云雨毕后,三巧儿方问道:“你是谁?”陈大郎把楼下相逢,如此相慕,如此苦央薛婆用计,细细说了。
“今番得遂平生,便死瞑目!”婆子走到床间,说道:“不是老身大胆:一来可怜大娘青春独宿;二来要救陈大郎性命。
你两个也是宿世姻缘,非干老身之事。
”三巧儿道:“事已如此,万一我丈夫知觉,怎么好?”婆子道:“此事你知我知,只买定了晴云暖雪两个丫头,不许他多嘴;再有谁人漏泄,在老身身上。
管成你夜夜欢娱,一些事也没有。
只是日后不要忘记了老身。
”
三巧儿到此,也顾不得许多了。
两个又狂荡起来,直到五更鼓绝,天色将明,两个兀自不舍。
婆子催促陈大郎起身,送了出门去了。
自此无夜不会,或是婆子同来,或是汉子自来。
两个丫头被婆子把甜话儿偎他,又把利害话儿吓他,又教主母赏他几件衣服;汉子到时,不时把些零碎银子赏他们买果儿吃;骗得欢欢喜喜,已自做了一路。
夜来明去,凡出入都是两个丫鬟迎送,全无阻隔。
真个是你贪我爱,如胶似膝,胜如夫妇一般。
陈大郎有心要结识这妇人,不时的制办好衣服好首饰送他,又替他还欠下婆子的一半价钱;又将一百两银子谢了婆子。
往来半年有余,这汉子约有千金之费。
三巧儿也有三十多两银子东西送那婆子。
婆子只为图这些不义之财,所以肯做牵头。
这都不在话下。
古人云:“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才过十五元宵夜,又是清明三月天。
陈大郎思想,蹉跎了多时生意,要得还乡,夜来与妇人说知。
两下恩深义重,各不相舍。
妇人倒情愿收拾了些细软,跟随汉子逃走,去做长久夫妻。
陈大郎道:“使不得。
我们相交始末,都在薛婆肚里。
就是主人家吕公,见我每夜进城,难道没有些疑惑?况客船上人多,瞒得那个?两个丫鬟又带去不得。
你丈夫回来,根究出情由,怎肯干休?娘子,你且耐心,到明年此时,我到此觅个僻静下处,悄悄通个信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