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郎接了,置于行李之中。
夫人置酒饯别,命小姐出送,小姐哭得两目红肿,出来不得,托言有疾。
魏郎亦不愿云华出来,愈增伤感,垂泪而去。
不说魏郎归到襄阳守制,且说灵昭是年果中浙江乡试,明年连捷春榜,授陕西咸宁知县,遂同母亲、姐姐上任。
那云华自别魏郎之后,终日饮恨,染成一病,柳憔花悴,玉减香消,好生凄惨。
况且一路上道途辛若,到县数十日,奄奄将死。
夫人慌张,不知致病之由,将春鸿细细审问,方知是为着魏郎之故,懊恨无及,早知如此,何不配与魏郎,屈断了这块心头肉。
只得好言劝解道:“待你病好,断然嫁与魏郎罢了。
”怎知病入膏肓,已无可救之法,果然是《牡丹亭记》道: 怕树头树尾,不到的五更风。
和俺小坟边立断肠碑一统,怎能够月落重生灯再红! 不数日,竟一病而亡了。
夫人痛哭,自不必说。
灵昭把小姐棺木权厝于开元寺僧舍,期任满载归。
适值县有大盗逃到襄阳,官遣康铧到彼捕盗。
春鸿遂出小姐所作之诗,遗命叫人寄去与魏郎,遂乘便付与康铧。
灵诏得知,拆开来一看,乃集唐诗成七言绝句十首,与魏郎为永诀之词也。
夫人看了道:“人都为他死了,生前既违其志,死后岂可又背其言乎?”遂命寄去。
魏郎接了康铧寄来之诗,拆开来一看,其诗道: 两行情泪雨前流,千里佳期一夕休。
倚柱寻思倍懊恨,寂寥灯下不胜愁。
相见时难别亦难,寒潮惟带夕阳还。
钿蝉金雁皆零落,离别烟波伤玉颜。
倚阑无语倍伤情,乡思撩人拔不平。
寂寞闲庭春又晚,杏花零落过清明。
自从消瘦减容光,云雨巫山枉断肠。
独宿孤房泪如雨,秋宵只为一人长。
纱窗日落渐黄昏,春梦无心只似云。
万里关山音信断,将身何处更逢君。
一身憔悴对花眠,零落残魂倍黯然。
人面不知何处去,悠悠生死别经年。
真成薄命久寻思,宛转蛾眉能几时? 汉水楚云千万里,留君不住益凄其。
魂归冥漠魄归泉,却恨青娥误少年。
三尺孤坟何处是,每逢寒食亦潸然。
物换星移几度秋,鸟啼花落水空流,人间何事堪惆怅,贵贱同归土一丘。
一封书寄数行啼,莫动哀吟易惨凄。
古往今来只如此,几多红粉委黄泥。
魏郎看了,得知凶信,哭得死而复生,遂设位祭奠,仰天誓道:“子既为我捐生,我又何忍相负。
唯有终身不娶,以慰芳魂耳!”作祭文道: 呜呼!天地既判,即分阴阳,夫妇假合,人道之常;从一而终,是谓贤良。
二三其德,是日淫茺。
昔我参政,暨先平章,僚友之好,金兰其芳;施及寿母,与余先堂,义若姐妹,闺门颉颃。
适同有妊,天启厥祥,指腹为誓,好音琅琅。
乃生君我,二父继亡。
君留新水,我返荆襄,彼此阔别,各天一方。
日月流迈,逾十五霜,千里跋涉,访君钱塘。
佩服慈训,初言是将,冀遂口约,得偕姬姜。
姻缘浅薄,遂堕荒唐,一斥不复,竟尔参商。
呜呼!君为我死,我为君伤!天高地厚,莫诉哀肠。
玉容月貌,死在谁旁?断弦破镜,零落天光,人非物是,徒有涕滂。
悄悄寒夜,隆隆朝阳,佳人何在?令德难忘。
曷以招子?谁为巫阳?曷以慰子?鳏居空房!庶几斯语,闻于泉壤;岘山郁郁,汉水汤汤,山倾水竭,此恨未央!呜呼小姐!来举予筋。
尚飨。
不觉光阴似箭,转眼间魏郎已经服满赴都,恰也升陕西儒学正提举,阶奉议大夫。
那时贾灵昭尚未满任,魏郎方得相见,升堂拜母,而夫人益老矣。
彼此相见,不胜悲感。
春鸿、朱樱益增伤叹。
魏郎问小姐殡宫所在,即往恸哭,以手拍棺叫道:“云华知魏寓言在此乎?想你精灵未散,何不再生以副我之望耶?” 恸哭而回。
是夕宿于公署,似梦非梦,仿佛见云华走来,魏郎忘记他已死,便一把搂住。
云华道:“郎君勿得如此!妾死后,阴府以我无过,命入金华宫掌笺奏之任,今又以郎君不娶之义以以为有义,不可使先参政盛德无后,将命我还魂,而屋舍已坏。
今欲借尸还魂,尚未有便,数在冬末,方可遂怀,那时才得团圆也。
”说毕,忽然乘风飞去。
魏郎惊觉,但见淡月侵帘,冷风拂面,四顾凄然而已。
遂成《疏帘淡月》词一阕道: 溶溶皓月,从前岁别来,几回圆缺。
何处凄凉,怕近暮秋时节。
花颜一去终成诀,洒西风,泪流如血。
美人何在?忍看残镜,忍看残殃!忽今又梦里,陡然相见,手携肩接;微启朱唇,耳畔低声儿说: “冥君许我还魂也,教我同心罗带重结。
”醒来惊怪,还疑又信,枕寒灯灭。
魏郎到任,不觉已到冬天。
有长安丞宋子璧,一个女子姿容绝世,忽然暴死,但心头甚暖,不忍殡殓。
三日之后,忽然重活起来,不认父母,道:“我乃贾平章之女,名娉娉,字云华,是咸宁县贾灵昭之姐,死已二年,阴司以我数当还魂,今借汝女之尸,其实非汝女也。
”父母见他声音不类,言语不同,细细盘问,那女子定要到咸宁县见母亲、哥哥,父母留他不住。
那咸宁县与长安公廨恰好相邻,只得把女子抬到县堂,女子径走进拜见夫人、哥哥,备细说还魂之事。
夫人与哥哥听他言语声音,举止态度无一不像。
呼叫春鸿、朱樱,并索前日所遗留之物,都一毫不差,方信果是还魂无疑。
宋子璧与妻陈氏不肯舍这个女子,定要载他回去。
女子大怒道: “身虽是你女儿身体,魂是贾云华之魂,与你有何相干,妄认他人女为女耶?”宋家夫妇无计,只得叹息而回。
夫人道:“此天意也。
”即报与魏郎,魏郎即告诉夫人梦中之事。
于是复缔前盟,重行吉礼,魏郎新迎,夫人往送,春鸿、朱樱都随小姐而来。
正是: 一女变作二女,旧人改作新人。
宋子璧夫妻一同往送,方知其女名为“月娥”。
提举廨宇后堂旧有匾额名“洒雪堂”,盖取李太白诗“清风洒兰雪”之义,为前任提举取去,今无矣。
方悟当日伍相祠中梦兆,上句指成婚之地,下句指其妻之名。
魏郎遂遍告座上诸人,知神言之验。
此事喧传关中,莫不叹异。
魏郎与月娥产三子,都为显官。
魏郎封为太禧宗禋院使兵部
月娥封郡国夫人,寿七十九而殁。
平昔吟咏赓和之诗共A余篇,题曰《唱随集》有诗为证: 《还魂记》载贾云华,尽拟《娇红》意未除。
删取烦言除剿袭,清歌一曲叶琵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