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卷 卢太学诗酒傲公侯(2/5)
那差人径至卢家,把帖儿教门公传进。
须臾间,门公出来说道:“相公有话,唤你当面去吩咐。
”差人随着门公,直到一个荷花池畔,看那池团团约有十亩多大,堤上绿槐碧柳,浓阴蔽日,池内红妆翠盖,艳色映人。
有诗为证:
凌波仙子斗新妆,七窍虚心吐异香。
何似花神多薄幸,故将颜色恼人肠。
原来那池也有个名色,唤做滟碧池。
池心中有座亭子,名曰锦云亭。
此亭四面皆水,不设桥梁,以采莲舟为渡,乃卢柟纳凉之处。
门公与差人下了采莲舟,荡动画桨,顷刻到了亭边,系舟登岸。
差人举目看那亭子;周围朱栏画槛,翠慢纱窗,荷香馥馥,清风徐徐。
水中金鱼戏藻,梁间紫燕寻巢,鸥鹭争飞叶底,鸳鸯对浴岸旁。
去那亭中看时,只见藤床湘簟,石榻竹几,瓶中供千叶碧莲,炉内焚百和名香。
卢柟利头跣足,叙据石榻,面前放一帙古书,手中执着酒杯。
旁边冰盘中,列着金桃雪藕,沉李浮瓜,又有几味案酒。
一个小厮捧壶,一个小厮打扇,他便看几行书,饮一杯酒,自取其乐。
差人未敢上前,在侧边暗想道:“同是父母生长,他如何有这般受用!就是我本官中过进士,还有许多劳碌,怎及得他的自在。
”卢柟抬头看见,即问道:“你就是县里差来的么?”
差人应道:“小人正是。
”卢柟道:“你那本官倒也好笑,屡次订期定日,却又不来,如今又说要看荷花。
恁样不爽利,亏他怎地做了官!我也没有许多闲工夫与他缠帐,任凭他有兴便来,不奈烦又约日子。
”差人道:“老爷多拜上相公,说久仰相公高才,如渴想浆,巴不得来请教,连次皆为不得已事羁住,故此失约。
还求相公期个日子,小人好去回话。
”卢柟见来人说话伶俐,却也听信了他,乃道:“既如此,竟在后日。
”
差人得了言语,讨个回帖,同门公依旧下船,划到柳阴堤下上岸,自去回复了知县。
那汪知县至后日,早衙发落了些公事,约莫午牌时候,起身去拜卢柟。
谁想正值三伏之时,连日酷热非常。
汪知县已受了些暑气,这时却又在正午,那轮红日犹如一团烈火,热得他眼中火冒,口内烟生。
刚到半路,觉道天旋地转,渐渐苏醒。
吩咐差人辞了卢柟,一面请太医调治。
足足里病了一个多月,方才出堂理事,不在话下。
且说卢柟一日在书房中,查点往来礼物,检着汪知县这封书仪,想道:“我与他水米无交,如何白白里受他的东西?
须把来消豁了,方才干净。
”到八月中,差人来请汪知县中秋夜赏月。
那知县却也正有此意。
见来相请,好生欢喜,取回帖打发来人,说:“多拜上相公,至期准赴。
”那知县乃一县之主,难道刚刚只有卢柟请他赏月不成?少不得初十边就有乡绅同僚中相请。
况又是个好饮之徒,可有不去的理么?定然一家家挨次都到。
至十四这日,辞了外边酒席,于衙中整备家宴,与夫人在庭中玩赏。
那晚月色分外皎洁,比寻常更是不同。
有诗为证:
玉宇淡悠悠,金波彻夜流。
最怜圆缺处,曾照古今愁。
风露孤轮影,山河一气秋。
何人吹铁笛?乘醉倚南楼。
夫妻对酌,直饮到酩酊,方才入寝。
那知县一来是新起病的人,元神未复;二来连日沉酣糟粕,趁着酒兴,未免走了酒字下这道儿;三来这晚露坐夜深,着了些风寒。
三合凑,又病起来。
眼见得卢柟赏月之约,又虚过了。
调摄数日,方能痊可。
那知县在衙中无聊,量道卢柟园中桂花必盛,意欲借此排遣。
适值有个江南客来打抽丰,送两大罈惠山泉酒,汪知县就把一罈差人转送与卢柟。
卢柟见说是美酒,正中其怀,无限欢喜,乃道:“他的政事文章,我也一概勿论,只这酒中,想亦是知味的了。
”即写帖请汪知县后日来赏桂花。
有诗为证:
凉影一帘分夜月,天宫万斛动秋风。
淮南何用歌《招隐》,自可淹留桂树丛。
自古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像汪知县是个父母官,肯屈己去见个士人,岂不是件异事。
谁知两下机缘不偶,临期却又生出事故,不能相会。
这番请赏桂花,汪知县意要尽竟日之欢,罄夙昔仰想之诚。
不料是日还在眠床上,外面就传板进来道:“山西理刑赵爷行取入京,已至河下。
”恰正是汪知县乡试房师,怎敢怠慢?即忙起身梳洗,出衙上轿,往河下迎接,设宴款待。
你想两个得意师生,没有就别之理,少不得盘桓数日,方才转身。
这桂花果然:
飘残金粟随风舞,零乱天香满地辅。
却说卢柟素性刚直豪爽,是个傲上矜下之人,见汪知县屡次卑词尽敬,以其好贤,遂有俯交之念。
时值九月末旬,园中菊花开遍。
那菊花种数甚多,内中惟有三种为贵。
那三种?
鹤翎,剪绒,西施。
每一种各有几般颜色,花大而媚,所以贵重。
有《菊花》诗为证:
不共春风斗百芳,自甘篱落傲秋霜。
园林一片萧疏景,几朵依稀散晚香。
卢柟因想汪知县几遍要看园景,却俱中止,今趁此菊花盛时,何不请来一玩?也不枉他一番敬慕之情。
即写帖儿,差人去请次日赏菊。
家人拿着帖子,来到县里,正值知县在堂理事,一径走到堂上跪下,把帖子呈上,禀道:“家相公多拜上老爷,园中菊花盛开,特请老爷明日赏玩。
”汪知县正想要去看菊,因屡次失约,好难启齿,今见特地来请,正是挖耳当招,深中其意。
看了帖子,乃道:“拜上相公,明日早来领教。
”那家人得了言语,即便归家,回复家主道:“汪太爷拜上相公,明日绝早就来。
”那知县说明日早来,不过是随口的话,那家人改做绝早就来,这也是一时错讹之言。
不想因这句错话上,得罪了知县,后来把天大家私,弄得罄尽,险些儿连性命都送了。
正是:
舌为利害本,口是祸福门。
当下卢柟心下想道:“这知县也好笑,那见赴人筵席,有个绝早就来之理。
”又想道:“或者慕我家园亭,要尽竟日之游。
”吩咐厨夫:“太爷明日绝早就来,酒席须要早些完备。
”
那厨夫听见知县早来,恐怕临时误事,隔夜就手忙脚乱收拾。
卢柟到次早吩咐门上人:“今日若有客来,一概相辞,不必通报。
”又将个名帖,差人去邀请知县。
不到朝食时,酒席都已完备,排设在园上燕喜堂中。
上下两席,并无别客相陪。
那酒席铺设得花锦相似。
正是:
富家一席酒,穷汉半年粮。
且说汪知县那日出堂,便打帐完了投文公事,即便赴酌。
投文里却有本县巡检司解到强犯九名,赃物若干。
此事先有心腹报知,乃是卫河大伙,赃物甚多,又无失主。
汪知县动了火,即时用刑拷讯。
内中一盗甚黠,才套夹棍,便招某处藏银若干,某处埋赃几许,一五一十搬将出来,何止千万。
知县贪心如炽,把吃酒的念头放过一边,便教放了夹棍,差个心腹吏带领健步衙役,押资前去,眼同起赃,立等回话;余盗收监,赃物上库。
知县退坐后堂,等那起赃消息。
从辰至未,承值吏供酒供食了两次,那起赃的方才回县,禀说:“却是怪异。
东垦西爬,并没有半个锡皮钱儿。
”知县大怒,再出前堂,吊出前犯,一个个重新拷掠。
夹到适才押去起赃的贼。
那贼因众人怒他胡说,没有赃物,已是拳头脚尖,私下先打过几顿。
又县司兵拷打坏的,怎当得起再夹,登时气绝。
知县见夹死了贼,也有些着忙,便教禁子狱卒叫唤,乱了半晌,竟不苏醒。
汪知县心生一计,喝叫:“且将众犯还监,明日再审!”众人会意,将死贼混在活贼里,一拥扶入监去,谁敢道半个死字。
又向禁子讨了病状,明日做死囚发出。
汪知县十分败兴,遂想着卢家吃酒,即刻起身赴宴。
此时已是申牌时分,各役簇拥着大尹,来到卢家园内。
且说卢柟早上候起,已至巳时,不见知县来到,差人去打听,回报说在那里审问公事。
卢柟心上就有三四分不乐,道:
“既约了绝早就来,如何这时候还问公事!”停了半晌,音信杳然,再差人将个名帖邀请。
卢柟此时不乐,有六七分了,想道:“是我请他的不是,只得耐这次罢。
”俗语道:“等人性急。
”
又候了半晌,连那投邀帖的人也不回来。
卢柟道:“古怪!”再差人去打听。
少停,同着投邀帖的人一齐转来,回复说:“还在堂上夹人。
门役道:“太爷正在恼怒,却放你进去缠帐!拦住小人,不放进去,帖尚未投,所以不敢回报。
”卢柟听见这话,凑成十分不乐,又听得说夹问强资要赃物,心中大怒,道:
“原来这个贪残蠢才,一无可取,几乎错认了!如今幸尔还好!”
即令家人撤开下面这桌酒席,走上前,居中向外而坐,叫道:
“快把大杯筛热酒来,洗涤浴肠!”家人都禀道:“恐太爷一时来到。
”卢柟喝道:“柟!还说甚太爷!我这酒可是与那贪残俗物吃的么?况他爽信已是六七次,今晚一定不来。
”家人见家主发怒,谁敢再言,随即斟酒,供出肴馔。
小奚在堂中宫商迭奏,丝竹并呈。
卢柟饮过数杯,叫小厮:“与我按摩一番,今日伺候那俗物,觉道身子困倦。
”吩咐闭了园门。
于是脱巾卸服,跣足蓬头,按摩的按摩,歌唱的歌唱。
叫取犀觥斟酒,连饮数觥,胸襟顿豁,开怀畅饮,不觉大醉。
将肴馔撤去,赏了小奚,止留果品按酒,又吃上几觥,其醉如泥,就靠在桌上,齁齁睡去。
家人谁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