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卷 赫监生魂丧非空庵(3/5)
寂寞的荒园,这也是贪花的结果。
话分两头,且说赫大卿浑家陆氏,自从清明那日赫大卿游春去了,四五日不见回家。
只道又在那个娼家留恋,不在心上。
已后十来日不回,叫家人各去挨问,都道清明之后,从不曾见。
陆氏心上着忙。
看看一月有余,不见踪迹。
陆氏在家日夜啼哭,写了招子,各处粘贴,并无下落,合家好不着急!
那年秋间久雨,赫家房子倒坏甚多。
因不见了家主,无心葺理,直至十一月间,方唤几个匠人修造。
一日,陆氏自走出来,计点工程,一眼觑着个匠人,腰间系一条鸳鸯绦儿,依稀认得是丈夫束腰之物,吃了一惊。
连忙唤丫鬟教那匠人解下来看。
这匠人叫做蒯三,泥水木作,件件精熟,有名的三料匠。
赫家是顶门主顾,故此家中大小上下无不认得。
当下见掌家娘妇要看,连忙解下,交于丫鬟。
丫鬟又递与陆氏。
陆氏接在手中,反覆仔细一认,分毫不差。
只因这条绦儿,有分教:
贪淫浪子名重播,谂色尼姑祸忽临。
原来当初买这绦儿,一样两条,夫妻各系其一。
今日见了那绦,物是人非,不觉扑簌簌流下泪来。
即叫蒯三问道:
“这绦你从何处得来的?”蒯三道:“在城外一个尼姑庵里拾的。
”陆氏道:“那庵叫什么庵?尼姑唤甚名字?”蒯三道:
“这庵有名的非空庵。
有东西两院,东房叫做空照,西房叫做静真。
还有几个不曾剃发的女童。
”陆氏又问:“那尼姑有多少年纪了?”蒯三道:“都只好二十来岁。
倒也有十分颜色。
”
陆氏听了,心中揣度:“丈夫一定恋着那两个尼姑,隐他庵中了,我如今多着几个人将了这绦,叫蒯三同去做个证见,满庵一搜,自然出来的。
”方才转步,忽又想道:“焉知不是我丈夫掉下来的?莫要枉杀了家人。
再问他个备细。
”陆氏又叫住蒯三道问道:“你这绦几时拾的?”蒯三道:“不上半月。
”陆氏又想道:“原来半月之前,丈夫还在庵中。
事有可疑!”又问道:“你在何处拾的?”蒯三道:“在东院厢房内,天花板上拾的,也是大雨中淋漏了屋,教我去翻瓦,故此拾得,不敢动问大娘子,为何见了此绦,只管盘问?”陆氏道:“这绦是我大官人的。
自从春间出去,一向并无踪迹。
今日见了这绦,少不得绦在那里,人在那里。
如今就要同你去与尼姑讨人。
寻着大官人回来,照依招子上重重谢你。
”蒯三听罢,吃了一惊:
“那里说起!却在我身上要人!”便道:“绦便是我拾得,实不知你们大官人事体。
”陆氏道:“你在庵中共做几日工作?”蒯三道:“西院共有十来日,至今工钱尚还我不清哩。
”陆氏道:
“可曾见我大官人在他庵里么?”蒯三道:“这个不敢说慌,生活便做了这几日,任我们穿房入户,却从不曾见大官人的影儿。
”陆氏想道:“若人不在庵中,就有此绦,也难凭据。
”左思右算,想了一回,乃道:“这绦在庵中,必定有因。
或者藏于别处,也未可知。
适才蒯三说庵中还有工钱。
我如今赏他一两银子,教他以讨银为名,不时去打探,少不得露出些圭角来,那时着在尼姑身上,自然有个下落。
”即唤过蒯三,吩咐如此如此,恁般恁般。
“先赏你一两银子。
若得了实信,另有重谢。
”那匠人先说有一两银子,后边还有重谢,满口应承,任凭差遣。
陆氏回到房中,将白银一两付与,蒯三作谢回家。
到了次日,蒯三捱到饭后,慢慢的走到非空庵门口。
只见西院的香公坐在门槛上,向着日色脱开衣服捉虱子。
蒯三上前叫声香公。
那老儿抬起头来,认得是蒯匠,便道:“连日不见。
怎么有工夫闲走?院主正要寻你做些小生活,来得凑巧。
”蒯匠见说,正合其意,便道:“不知院主正要做甚么?”
香公道:“说便恁般说,连我也不知。
同进去问,便晓得。
”把衣服束好,一同进来。
弯弯曲曲,直到里边净室中。
静真坐在那里写经。
香公道:“院主,蒯待诏在此。
”静真把笔放下道:“刚要着香公来叫你做生活,恰来得正好。
”蒯三道:“不知院主要做甚样生活?”静真道:“佛前那张供桌,原是祖传下来的,年深月久,漆都落了。
一向要换,没有个施主。
前日蒙钱奶奶发心舍下几根木子,今要照依东院一般做张佛嬇。
选着明日是个吉期,便要动手。
必得你亲手制造;那样没用副手,一个也成不得的。
工钱素性一并罢。
”蒯三道,“恁样,明日准来。
”口中便说,两只眼四下瞧看。
静室内空空的,料没个所在隐藏。
即便转身,一路出来,东张西望,想道:“这绦在东院拾的,还该到那边去打探。
”走出院门,别了香公,经到东院。
见院门半开半掩,把眼张看,并不见个人儿。
轻轻的捱将进去,捏手捏脚逐步步走入。
见锁着的空房,便从门缝中张望,并无声息,却走到厨房门首,只听得里边笑声,便立定了脚,把眼向窗中一觑,见两个女童搅做一团玩耍。
须臾间,小的跌倒在地,大的便扛起双足,跨上身去,学男人行事,捧着亲嘴。
小的便喊。
大的道:“孔儿也被人弄大了,还要叫喊!”蒯三正看得得意,忽地一个喷嚏,惊得那两个女童连忙跳起,问道:“那个?”蒯三走近前去,道:“是我。
院主可在家么?”口中便说,心内却想着两个举动,忍笑不住,格的笑了一声。
女童觉道被他看见,脸都红了道:“蒯待诏,有甚说话?”蒯三道:“没有甚话。
要问院主借工钱用用。
”女童道:“师父不在家里,改来罢。
”蒯三见回了,不好进去,只得覆身出院。
两个女童把门关上,口内骂道:“这蛮子好像做贼的,声息不见,已到厨下了。
恁样可恶!”蒯三明明听得,未见实迹,不好发作。
一路思想:“孔儿被人弄大,这句话虽不甚明白,却也觉得跷蹊。
且到明日再来探听。
”
至次日早上,带着家伙,径到西院,将木子量划尺寸,运动斧锯裁截,手中虽做家伙,一心察听赫大卿消息。
约莫未牌时分,静真走出观看,两下说了一回闲话,忽然抬头见香灯中火灭,便教女童去取火。
女童去不多时,将出一个灯火盏儿,放在桌上,便去解绳,放那灯香。
不想绳子放得忒松了,那盏灯望下直溜。
事有凑巧,物有偶然,香灯刚落下来,恰好静真立在其下,不歪不斜,正打在他的头上。
扑的一声,那盏灯碎做两片,这油从头直浇到底。
静真心中大怒,也不顾身上油污,赶上前一把揪住女童头发,乱打乱踢,口中骂道:“骚精淫妇娼根,被人入昏了,全不照管,污我一身衣服!”
蒯三撇下手中斧凿,忙来解劝开了。
静真怒气未息,一头走,一头骂,往里边更换衣服去了。
那女童打的头发散做一背,哀哀而哭。
见他进来,口中喃喃的道:“打翻了油便恁般打骂!
你活活弄死了人,该问甚么罪哩?”蒯三听得这话,即忙来问。
正是:
情知语似钩和线,从头钓出是非来。
原来这女童年纪也在当时,初起见赫大卿与静真百般戏弄,心中也欲得尝尝滋味。
怎奈静真情性利害,比空照大不相同,极要拈酸吃醋。
只为空照是首事之人,姑容了他。
汉子到了自己房头,囫囵吃在肚子,还嫌不能,怎肯放些须空隙与人!女童含忍了多时,衔恨在心,今日气怒间,一时把真话说出,不想正凑了蒯三之趣。
当下蒯三问道:“他怎么弄死了人?”女童道:“与东房这些淫妇,日夜轮流快活,将一个赫监生断送了。
”蒯三道:“如今在那里?”女童道:“东房后园大柏树下埋的不是?”蒯三还要问时,香公走将出来。
便大家住口。
女童自哭向里边去了。
蒯三思量这话,与昨日东院女童的正是暗合,眼见得这事有九分了。
不到晚,只推有事,收拾家伙,一口气跑至赫家,请出陆氏娘子,将上项事一一说知。
陆氏见丈夫死了,放声大哭。
连夜请亲族中商议停当,就留蒯三在家宿歇。
到次早,唤集童仆,共有二十来人,带了锄头铁锹斧头之类,陆氏把孩子教养娘看管,乘坐轿子,蜂涌而来。
那庵离城不过三里地,顷刻就到了。
陆氏下了轿子,留一半人在门口把住,其余的担着锄头铁锹,随陆氏进去。
蒯三在前引路,径来到东院扣门。
那时庵门虽开,尼姑们方才起身。
香公听得扣门,出来开,看见有女客,只道是烧香的,进去报与空照知道。
那蒯三认得里面路径,引着众人,一直望里边径闯,劈面遇着空照。
空照见蒯三引着女客,便道:
“原来是蒯待诏的宅眷。
”上前相迎。
蒯三、陆氏也不答应,将他挤在半边。
众人一溜烟向园中去了。
空照见势头勇猛,不知有甚缘故,随脚也赶到园中。
见众人不到别处,行至大柏树下,运起锄头铁耙,四下乱撬。
空照知事已发觉,惊得面如土色。
连忙覆身进来,对着女童道:“不好了!赫郎事发了!
快些随我来逃命!”两个女童都也吓得目睁口呆,跟着空照罄身而走。
方到佛堂前,香公来报说:“庵门口不知为甚,许多人守在,不容我出去。
”空照连声叫:“苦也!且往西院去再处。
”四人飞到西院,敲开院门,吩咐香公闭上。
“倘有人来扣,且勿要开。
”赶到里边,那里静真还未起身,门上闭着。
空照一片声乱打。
静真听得空照声音,急忙起来,穿着衣服,走出问道:“师弟为甚这般忙乱?”空照道:“赫郎事体,不知那个漏了消息,蒯木匠这天杀,同了许多人径赶进后园,如今在那里发掘了。
我欲要逃走,香公说门前已有人把守,出去不得。
特来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