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一日,本府差人到来,不由分说,将沈襄锁缚,解到府堂。
知府教把文书与沈襄看了备细,就将回文和犯人交付原差,嘱他一路小心。
沈襄此时方知父亲及二弟俱已死于非命,母亲又远徙极边,放声大哭。
哭出府门,只见一家老小,都在那里搅做一团的啼哭。
原来文书上有奉旨抄没的话,本府已差县尉封锁了家私,将人口尽皆逐出。
沈小霞听说,真是苦上加苦,哭得咽喉无气。
霎时间,亲戚都来与小霞话别。
明知此去多凶少吉,少不得说几句劝解的言语。
小霞的丈人孟春元,取出一包银子,送与二位公差,求他路上看顾女婿,公差嫌少不受,孟氏娘子又添上金簪子一对,方才收了。
沈小霞带着哭,吩咐孟氏道:“我此去死多生少,你休为我忧念,只当我已死一般,在爷娘家过活。
你是书礼之家,谅无再醮之事,我也放心得下。
” 指着小妻闻淑女说道:“只这女子,年纪幼小,又无处着落,合该叫他改嫁。
奈我三十无子,他却有两个半月的身孕,他日倘生得一男,也不绝了沈氏香烟。
娘子你看我平日夫妻面上,一发带他到丈人家去住几时。
等待十月满足,生下或男或女,那时凭你发遣他去便了。
”话声未绝,只见闻氏淑女说道:“官人说那里话!你去数千里之外,没个亲人朝夕看觑,怎生放下?大娘自到孟家去,奴家情愿蓬首垢面,一路伏侍官人前行。
一来官人免致寂寞,二来也替大娘分得些忧念。
” 沈小霞道:“得个亲人做伴,我非不欲;但此去多分不幸,累你同死他乡何益?”闻氏道:“老爷在朝为官,官人一向在家,谁人不知?便诬陷老爷有些不是的勾当,家乡隔绝,岂是同谋?妾帮着官人到官申辩,决然罪不至死。
就使官人下狱。
还留贱妾在外,尚好照管。
”孟氏也放丈夫不下,听得闻氏说得有理,极力撺掇丈夫带淑女同去。
沈小霞平日素爱淑女有才有智,又见孟氏苦劝,只得依允。
当晚众人齐到孟春元家,歇了一夜,次早张千、李万催促上路。
闻氏换了一身布衣,将青布裹头,别了孟氏,背着行李,跟着沈小霞便走。
那时分别之苦,自不必说。
一路行来,闻氏与沈小霞寸步不离,茶汤饭食,都亲自搬取。
张千、李万初时还好言好语,过了扬子江,到徐州起旱,料得家乡已远,就做出嘴脸来,呼么喝六,渐渐难为他夫妻两个来了。
闻氏看在眼里,私对丈夫说道:“看那两个泼差人,不怀好意。
奴家女流之辈,不识路径;若前途有荒僻旷野的所在,须是用心提防。
”沈小霞虽然点头,心中还只是半疑不信。
又行了几日,看见两个差人不住的交头接耳,私下商量说话;又见他包裹中有倭刀一口,其白如霜,忽然心动,害怕起来。
对闻氏说道:“你说这泼差人其心不善,我也觉得有七八分了。
明日是济宁府界上,过了府去,便是太行山梁山泊,一路荒野,都是响马出入之所。
倘到彼处,他们行凶起来,你也救不得我,我也救不得你,如何是好?”闻氏道:“既然如此,官人有何脱身之计,请自方便。
留奴家在此,不怕那两个泼差人生吞了我。
”沈小霞道:“济宁府东门内有个冯主事,丁忧在家。
此人最有侠气,是我父亲极相厚的同年。
我明日去投奔他,他必然相纳。
只怕你妇人家没志量打发这两个泼差人,累你受苦,于心何安!你若有力量支持他,我去也放胆。
不然,与你同生同死,也是天命当然,死而无怨。
”闻氏道:“官人有路尽走,奴家自会摆布,不劳挂念。
” 这里夫妻暗地商量。
那张千、李万辛苦了一日,吃了一肚酒,齁齁的熟睡,全然不觉。
次日,早起上路。
沈小霞问张千道:“前去济宁还有多少路?”张千道:“只有四十里,半日就到了。
”沈小霞道:‘济宁东门内冯主事,是我年伯。
他先前在京师时,借过我父亲二百两银子,有文契在此。
他管过北新关,正有银子在家。
我若去取讨前欠,他见我是落难之人,必然慨付。
取得这项银两,一路上盘缠也得宽裕,免致吃苦。
”张千意思有些作难。
李万随口应承了,向张千耳边说道:“我看这沈公子是忠厚之人,况爱妾行李都在此处,料无他故。
放他去走一遭,取得银两,都是你我二人的造化,有何不可?”张千道:“虽然如此,到饭店安歇行李,我守住小娘子在店上,你紧跟着同去,万无一失。
” 话休絮烦。
看看巳牌时分,早到济宁城外,拣个洁净店儿,安放了行李。
沈小霞便道:“那一位同我到东门走遭,转来吃饭未迟。
”李万道:“我同你去。
或者他家留酒饭也不见得。
”闻氏故意对丈夫道:“
’冯主事虽然欠下老爷银两,见老爷死了,你又在难中,谁肯唾手交还?枉自讨个厌贱。
不如吃了饭,赶路为上。
”沈小霞道:“这里进城到东门不多路,好歹去走一遭,不折了什么便宜。
”李万贪了这二百两银子,一力撺掇该去。
沈小霞吩咐闻氏道:“耐心坐坐。
若转得快时,便是没想头了。
他若好意留款,必然有些赍发。
明日雇个轿儿抬你去。
这几日在牲口上坐,看你好生不惯。
”闻氏觑个空,向丈夫丢个眼色,又道:“官人早回,休教奴久待则个。
”李万笑道:“去多少时,有许多说话!好不老气!”闻氏见丈夫去了,故意招李万转来,嘱咐道:“若冯家留饭,坐得久时,千万劳你催促一声。
”李万答应道:“不消吩咐。
”比及李万下阶时,沈小霞已走去一段路了。
李万托着大意,又且济宁是他惯走的熟路,东门冯主事家他也认得,全不疑惑。
走了几步,又里急起来,觑个毛坑上自在方便了,慢慢的望东门而去。
却说沈小霞回头看时,不见了李万,做一口气急急的跑到冯主事家。
也是小霞合当有救,正值冯主事独自在厅。
两人京中旧时熟识,此时相见,吃了一惊。
沈襄也不作揖,扯冯主事衣袂道:“借一步说话。
”冯主事已会意了,便引到书房里面。
沈小霞放声大哭。
冯主事道:“年侄有话快说,休得悲伤,误其大事。
”沈小霞哭诉道:“父亲被严贼诬陷,已不必说了。
两个舍弟随任的,都被杨顺、路楷杀害,只有小侄在家,又行文本府提去问罪。
一家宗祀,眼见灭绝!又两个差人心怀不善,只怕他受了杨、路二贼之嘱,到前边太行、梁山等处暗算了性命,寻思一计,脱身来投老年伯。
老年伯若有计相庇,我亡父在天之灵,必然感激。
若老年伯不能遮护,小侄便就此触阶而死。
死在老年伯面前,强似死于奸贼之手!” 冯主事道:“贤侄不妨。
我家卧室之后,有一层复壁,尽可藏身,他人搜检不到之处。
今送你在内权住数日,我自有道理。
” 沈襄拜谢道:“老年伯便是重生父母!”冯主事亲执沈襄之手,引入卧房之后,揭开地板一块,有个地道从此而下。
约走五六十步,便有亮光,有小小廓屋三间,四面皆楼墙围裹,果是人迹不到之处。
每日茶饭,都是冯主事亲自送入。
他家法极严,谁人敢泄漏半个字!正是: 深山堪隐豹,密柳可藏鸦。
不须愁汉吏,自有鲁朱家。
且说这一日李万上了毛坑,望东门冯家而来。
到于门首,问老门公道:“你老爷在家么?”老门公道:“在家里。
”又问道:“有个穿白的官人来见你老爷,可曾相会?”老门公道: “正在书房里留饭哩。
”李万听说,一发放心。
看看等到未牌,果然厅上走一穿白的官人出来。
李万急走上前看时,不是沈襄。
那官人径自出门去了。
李万等得不耐烦,肚里又饥,不免问老门公道:“你说老爷留饭的官人,如何只管坐了去,不见出来?”老门公道:“方才出去的不是?”李万道:“老爷书房中还有客没有?”老门公道:“这倒不知。
”李万道:“方才那穿白的是甚人?”老门公道:“是老爷的小舅,常常来的。
” 李万道:“老爷如今在那里?”老门公道:“老爷每常饭后,定要睡一觉;此时正好睡哩。
”李万听得话不投机,心下早有二分慌了,便道:“不瞒大伯说,在下是宣大总督老爷差来的。
今有绍兴沈公子,名唤沈襄,号沈小霞,系钦提人犯,小人提押到于贵府。
他说与你老爷有同年叙侄之谊,要来拜望。
在下同他到宅,他进去了。
在下等候多时,不见出来,想必还在书房中。
大伯,你还不知道,烦你去催促一声,教他快快出来,要赶路哩。
”老门公故意道:“你说的是甚么说话?我一些不懂。
”李万耐了气,又细细的说了一遍。
老门公当面的一啐,骂道:“见鬼,何尝有什么沈公子到来!老爷在丧中,一概不接外客。
这门上是我的干系,出入都是我通禀,你却说这等鬼话!你莫非是白日撞么?强装什么公差名色,掏摸东西的!快快请退,休缠你爷的帐!”李万听说,愈加着急,便发作起来道:“这沈襄是朝廷要紧的人犯,不是当耍的。
请你老爷出来,我自有话说!”老门公道:“老爷正瞌睡,没甚事,谁敢去禀!你这獠子好不达时务。
”说罢,洋洋的自去了。
李万道:“这个门上老儿好不知事!央他传一句话,甚作难。
想沈襄定然在内。
我奉军门钧帖,不是私事,便闯进去怕怎的?”李万一时粗莽,直撞入厅来,将照壁拍了一拍,大叫道: “沈公子,好走动了!”不见答应。
一连叫唤了数声,只见里头走出一个年少的家童,出来问道:“管门的在那里?放谁在厅上喧嚷?”李万正要叫住他说话,那家童在照壁后张了张儿,向西边走去了。
李万道:“莫非书房在那西边?我且自去看看,怕怎的!”从厅后转西走去。
原来是一带长廊。
李万看见无人,只顾望前而行。
只见屋宇深邃,门户错杂,颇有妇人走动。
李万不敢纵步。
依旧退回厅上,听得外面乱嚷。
李万到门首看时,却是张千来寻李万不见,正和门公在那里斗口。
张千一见了李万,不由分说,便怒道:“好伙计!只贪图酒食,不干正事!巳牌时分进城,如今申牌将尽,还在此闲荡,不催赶犯人出城去,待怎么?”李万道:“吓!那有什么酒食,连人也不见个影儿!”张千道:“是你同他进城的。
”李万道:“我只登了个东,被蛮子上前了几步,跟他不上。
一直赶到这里,门上说有个穿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