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卷 王娇鸾百年长恨(5/5)
你短行薄情之人,禽兽不如!可怜负了鸾小姐一片真心,皇天断然不佑你!”说罢,大哭而去。
路人争问其故,孙老儿数一数二的逢人告诉。
自此周廷章无行之名,播于吴江,为衣冠所不齿。
正是:
平生不作亏心事,世上应无切齿人。
再说孙九回至南阳,见了明霞,便悲泣不已。
明霞道:
“莫非你路上吃了苦?莫非周家郎君死了?”孙九只是摇头。
停了半晌,方说备细,如此如此:“他不发回书,只将罗帕婚书送还,以绝小姐之念。
我也不去见小姐了。
”说罢,拭泪叹息而去。
明霞不敢隐瞒,备述孙九之语。
娇鸾见了这罗帕,已知孙九不是个谎话,不觉怨气填胸,怒色盈面。
就请曹姨至香房中,告诉了一遍。
曹姨将言劝解,娇鸾如何肯听。
整整的哭了三日三夜,将三尺香罗帕,反复观看,欲寻自尽。
又想道:“我娇鸾名门爱女,美貌多才,若默默而死,却便宜了薄情之人。
”乃制《绝命诗》三十二首及《长恨歌》一篇,诗云:
倚门默默思重重,自叹双双一笑中。
情惹游丝牵嫩绿,恨随流水缩残红。
当时只道春回准,今日方知色是空。
回首凭栏情切处,闲愁万里怨东风。
余诗不载。
其《长恨歌》略云:
《长恨歌》,为谁作?题起头来心便恶。
朝思暮想无了期,再把鸾笺诉情薄。
妾家原在临安路,麟阁功勋受恩露。
后因亲老失军机,降调南阳卫千户。
深闺养育娇鸾身,不曾举步离中庭。
岂知二九灾星到,忽随女伴妆台行。
秋千戏蹴方才罢,忽惊墙角生人话。
含羞归去香房中,仓忙寻觅香罗帕。
罗帕谁知入君手,空令梅香往来走。
得蒙君赠香罗诗,恼妾相思淹病久。
感君拜母结妹兄,来词去简饶恩情。
只恐恩情成苟合,两曾结发同山盟。
山盟海誓还不信,又托曹姨作媒证。
婚书写定烧苍穹,始结于飞在天命。
情交二载甜如蜜,才子思亲忽成疾。
妾心不忍君心愁,反劝才郎归故籍。
叮咛此去姑苏城,花街莫听阳春声。
一睹慈颜便回首,香闺可念人孤零。
嘱咐殷勤别才子,弃旧怜新任从尔。
那知一去意忘还,终日思君不如死!
有人来说君重婚,几番欲信仍难凭。
后因孙九去复返,方知伉俪谐文君。
此情恨杀薄情者,千里姻缘难割舍。
到手恩情都负之,得意风流在何也?
莫论妾愁长与短,无处箱囊诗不满。
题残锦札五千张,写秃毛锥三百管。
玉闺人瘦娇无力,佳期反作长相忆。
枉将八字推子平,空把三生卜《周易》。
从头一一思量起,往日交情不亏汝。
既然恩爱如浮云,何不当初莫相与!
莺莺燕燕皆成对,何独天生我无配?
娇凤妹子少二年,适添孩儿已三岁。
自惭轻弃千金躯,伊欢我独心孤悲。
先年誓愿今何在?举头三尺有神祇。
君往江南妾江北,千里关山远相隔。
若能两翅忽然生,飞向吴江近君侧。
初交你我天地知,今来无数人扬非。
虎门深锁千金色,天教一笑遭君机。
恨君短行归阴府,譬似皇天不生我。
从今书递故人收,不望回音到中所。
可怜铁甲将军家,玉闺养女娇如花。
只因颇识琴书味,风流不久归黄沙。
白罗丈二悬高粱,飘然眼底魂茫茫。
报道一声娇鸾缢,满城笑杀临安王。
妾身自愧非良女,擅把闺情贱轻许。
相思债满还九泉,九泉之下不饶汝。
当初宠妾非如今,我今怨汝如海深。
自知妾意皆仁意,谁想君心似兽心!
再将一幅罗鲛绡,殷勤远寄郎家遥。
自叹兴亡皆此物,杀人可恕情难饶。
反复叮咛只如此,往日闲愁今日止。
君今肯念旧风流,饱看娇鸾书一纸。
书已写就,欲再遣孙九。
孙九咬牙怒目,决不肯去。
正无其便,偶值父亲痰火病发,唤娇鸾替他检阅文书。
妖鸾看文书里面有一宗乃勾本卫逃军者,其军乃吴江县人。
鸾心生一计,乃取从前唱和之词,并今日《绝命诗》及《长恨歌》汇成一帙,合同婚书二纸置于帙内,总作一封,入于官文书内,封筒上填写“南阳卫掌印千户王投下直隶苏州府吴江县当堂开拆”,打发公差去了,王翁全然不知。
是晚,娇鸾沐浴更衣,哄明霞出去烹茶,关了房门,用杌子填足,先将白练挂于梁上,取原日香罗帕向咽喉扣住,接连白练,打个死结。
蹬开杌子,两脚悬空,煞时间三魂缥渺,七魄幽沉。
刚年二十一岁。
始终一幅香罗帕,成也萧何败也何!
明霞取茶来时,见房门闭紧,敲打不开,慌忙报与曹姨。
曹姨同周老夫人打开房门看了,这惊非小。
王翁闻得也到。
合家大哭,竟不知什么意故。
少不得买棺殓葬。
此事搁过休提,再说吴江阙大尹接得南阳卫文书。
拆开看时,深以为奇。
此事旷古未闻。
适然本府赵推官随察院樊公祉按临本县。
阙大尹与赵推官是金榜同年,因将此事与赵推官言及。
赵推官取而观之,遂以奇闻报知樊公。
樊公将诗歌及婚书反复详味,深惜娇鸾之才,而恨周廷章之薄幸。
乃命赵推官密访其人,次日擒拿解院。
樊公亲自诘问。
廷章初时抵赖,后见婚书有据,不敢开口。
樊公喝教重责五十收监,行文到南阳卫查娇鸾曾否自缢。
不一日,文书转来,说娇鸾已死,樊公乃于监中吊取周廷章到察院堂上,樊公骂道:“调戏职官家女子,一罪也;停妻再娶,二罪也;因奸致死,三罪也。
婚书上说:‘男若负女,万箭亡身。
’我今没有箭射你,用乱棒打死,以为薄幸男子之戒!”喝教合堂皂快齐举竹批乱打。
下手时宫商齐响,着体处血肉交飞。
顷刻之间,化为肉酱。
满城人无不称快。
周司教闻知,登时气死。
魏女后来改嫁。
向贪新娶之财色,而没恩背盟,果何益哉!有诗叹云:
一夜恩情百夜多,负心端的欲如何?
若云薄幸无冤报,请读当年《长恨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