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卷 元公子淫人反自淫(1/5)
第四十八卷元公子淫人反自淫
诗曰:
坐怀不乱古来夸,闭户辞人也不差。
试看檐前无错点,劝君休采路旁花。
话说苏州府长洲县,有一个少年秀才,姓唐,因慕唐寅为人,便起名叫做唐辰,因唐寅号伯虎,他就号季龙,有个要与唐寅相伯仲之意。
他生得双眉耸秀,两眼如星,又兼素性爱洁,穿的巾服无半点尘污。
走在人中,真如野鹤立在鸡群。
况且才高学富,凡做文章,定有惊人之语。
人都道他不食烟火,体气欲仙。
家计虽贫,住的房屋,花木扶疏,大有幽野之致。
结交的朋友,多是读书高人,若是富贵躅之人,便绝迹不与往来。
若看他外貌,自然是个风流人物;谁知他持己端方,倒是个有守的正人。
除了交际,每日只是闭门读书而已。
又因他孤高,与众不同,寻常女子,难以说亲,所以年纪二十,尚未受室。
一日暮秋天气,闻得虎丘菊花盛开,约了一个相知朋友,叫做王鹤,字野云,同往虎丘去看。
二人因天气晴明,不寒不煖,遂不雇船,便缓步而行。
转到半塘,只见一带疏竹高梧,围绕着小小一个院子,院子内分花间柳,隐隐的透出一座高楼,楼中一个老妇人同着一个少年女子榻伏着阁窗,低头向下,不知看些什么。
唐辰忽然看见,着了一惊,再定睛细看,只见那女子生得:
白胜梨花红胜桃,黄金弱柳逊纤腰。
若非国色天仙种,安得姿容绝世娇?
唐辰看了,不觉失色称赞道:“好美女子!”王鹤忙止他道:“低声!恐怕有人听见。
”唐辰方掩口低头而走。
走了几步,王鹤笑说道:“季龙兄平素最谨慎老成,今日何故忽作此态?”唐辰笑道:“连我亦不自知其然而然也。
第觉光艳触人,寸心已荡,有不容人矫持者。
”王鹤道:“此女果然可称绝色也!怪兄不得。
但不知这家姓甚?”唐辰道:“偶然动心,自是本来好色之先天,若一问姓名,便恐堕入后天,有犯圣人之戒矣!”王鹤笑道:“且诗问,君子思淑女而展转反侧,为先天乎?为后天乎?”二人相视大笑。
不觉步到虎丘,果然菊开大盛。
二人赏玩多时,情兴颇畅,因相携上一小楼去沽酒。
不期上得楼来,早先有一个老者坐在上面独饮。
你看那老者怎生打扮?只见他:
头戴一顶玄色夹纱巾,湛湛一泓秋水。
身穿一领素丝单直裰,飘飘两袖春云。
几根须如银见肉,历历可数;
两只耳垂珠贴肉,累累堪夸。
口角含吟,不问而知其为能诗之子美;准头带赤,一望亦识其为好酒之刘伶。
若非藏名之君子,定是玩世之高人。
那老者正对着酒家插瓶的许多菊花,举杯独酌。
忽看见唐辰与王鹤上楼,又见唐辰年少,风流儒雅,皎皎出尘,便放下酒杯,立起身将手一拱,道:“二兄请坐!”唐辰与王鹤忙忙打恭,道:“老先生请!”遂同坐于对面。
那老者道:“二兄高姓?想因看花而来么?”唐辰笑道:“我二人因秋色甚佳,闲步至此。
又见菊花大盛,偶思小饮;不期惊动长者,殊为得罪!不曾请问得老先生尊姓,晚生焉敢先通。
”那老者道:
“我学生姓庄名临,别号敬菴,是湖州人,偶寄居于此。
”唐辰与王鹤道:“原来是中翰老先生。
”庄临道:“不敢!二兄亦乞见教。
”王鹤道:“晚生姓王名鹤。
”唐辰道:“晚生姓唐名辰。
”庄临道:“唐兄莫非就是慕唐伯虎的季龙兄么?”唐辰道:
“不敢!”庄临因欢羡道:“果然名下无虚。
我就想如斯浊世,岂易得此高品?”因命跟随童子,又取了两付钟筯,送酒同饮。
饮酒中间,扳今吊古,谈山说水,彼此投机,竟不像个初会面的。
大家放量豪饮,饮到半酣,忽见一只大酒船泊在楼下,船窗适与楼窗相对,船中一女子,时时掀起帘儿,看着唐辰微笑。
唐辰也不在心,又饮了一会,遂与王鹤起身辞谢,道:
“晚生俱醉矣,不堪再酌。
”庄临道:“既如此,我们同到山前步一步,再回来小寓吃茶罢。
”遂叫家人算还酒钱,手携着唐辰步上山来。
又在山上盘桓了半晌,方同二人上了小船,摇回半塘门前上岸。
王鹤辞谢道:“本该登堂叩谒,恐残步不恭,容改日竭诚再拜何如?”庄临笑道:“我学生与二兄形骸俱已略去,何又作此俗谈?”三人俱笑起来,遂同入堂中。
叙礼毕,庄临就吩咐备茶到后楼上来。
吃罢,因邀二人入内,道:“今日虎丘之菊,可谓盛矣!小楼之下,亦有数种,请二兄进去一看,不识有当于虎丘之万一否?”唐辰道:“才得登龙,遽尔入幕,无乃过于造次乎?”遂穿入后堂,由曲槛书斋直登后楼。
唐辰与王鹤到得楼上,举头一看,只见疏篱碧梧围绕小院,即初来时所见美女子伫立之楼也。
二人相顾微笑,暗以为奇。
再细观楼上,横悬一匾,题着“醉陶楼”三字。
再往楼下一看,皆是菊花,紫白红黄,芬纭满院。
庄临笑指道:
“观于海者难为水,小院疏英殊无足览,聊以效野人之献。
”唐辰道:“天下岂无菊?古今尽属陶家,花以人灵耳!今有老先生在此,觉满院之菊,皆含陶家风趣,不独虎丘减价,几令天下秋英皆失色矣!徘徊赏玩,恍置身于五柳之前,何幸如之!”庄临大笑道:“承兄过誉,吾何敢当!”不一时,童子送上松茗,一人啜茗观玩。
只见院子外一个少年,穿着一身华服,走了过去,又走了回来,只管仰着头看楼上。
唐辰与王鹤低低说道:“此人想也是看见此女,故作此态。
”王鹤道:
“你认得此人么?”唐辰道:“我不认得。
”王鹤道:“此人叫做元晏,是个呆公子。
”说罢,早又是美酒佳肴,靠着楼窗,看菊小饮。
饮了几杯,王鹤因问道:“苕溪大郡,人文渊薮,老先生何慕于苏,而舍彼就此?”庄临见问,便蹙着双眉道:
“此事有难为二兄道者,然承兄下询,又不敢不告。
学生止生一子一女,小犬虽博一领青衿,然庸腐之才,仅可以持门户而已。
小女虽闺中弱质,而孟光风范,自顾不减,兼之女红之事,颇有微长。
学生与老妻最为钟爱,欲得梁鸿事之。
而敝郡乡绅子弟,不肖者多,往往强求,费人唇舌,故侨居于此以避之。
”王鹤道:“原来为令爱之故,不知老先生到敝地,曾为令爱选有佳偶否?”庄临笑道:“有倒有了,尚不知机缘何如?”王鹤见庄临说话有因,便乘机说道:“老先生既有其人,晚生愿执斧柯何如?”庄临道:“王兄若肯撮合,再无不谐之理。
”说罢大家俱各笑笑,默会其意,不好再言。
直饮到抵暮,二人方起身辞谢。
庄临犹恋恋不舍,临行,又问了居止而别。
王鹤一路上与唐辰说道:“观庄老有意于兄,此段姻缘可谓天付矣!”唐辰道:“楼头一见初非有意,店中之遇亦出无心,而不知所遇即所见,真奇事也!”二人进城各别。
到次日,庄临来拜,唐辰就留在家中饮了一日。
庄临见唐辰居止幽雅,事事风流,甚是欢喜,又见他少年未娶,更加欢喜。
唐辰见庄临为人高逸,十分敬重;又见闺中有美,更加亲厚。
二人彼此爱慕,便时常往来。
过了些时,王鹤揣知其意,因乘间对庄临道:“老先生久擅冰清之望,唐季龙亦可称玉润荀倩风流,无心契合,此中大有天缘,晚生欲以一缕红丝,为两姓作赤绳之系,不识可否?”庄临笑道:“学生久有此意,今日野云兄道及,可谓深得我心矣!敬从台命。
”王鹤大喜,因与唐辰说之,唐辰喜之不胜,恐后有亏,即择日行过定来。
自定之后,翁婿往来,更加亲厚不提。
正是:
姻缘分定便相亲,每向无因作有因。
处世不须多计较,老天作事胜于人。
却说唐辰与王鹤在楼上看见,在院子边走来走去的那个少年,姓元名晏,表字子过,是个大富公子。
为人虽极鄙俗,却每每强作风流。
已定下花乡宦家女儿为妻,他还终日东游西荡,看人家妇女。
这日也因往虎丘看菊,打从花园边过,看见了楼上美女,便着了迷,只管走来走去。
不期到了下午,楼上美女不见,却换了几个男人吃酒,便十分扫兴,只得自到虎丘去闲步了半晌,再回来看楼上时,吃酒人虽散了,却不见美人,再要看看,却又不能,要撇了回来,又恋恋不舍。
正徘徊间,忽后门里走出一个老妇人来。
他认得是张媒婆,因上前迎问道:“张娘娘,那里来?”张媒婆看见道:“元相公,你为何独自在此?”元晏道:“虎丘看菊回来。
”张媒婆道:
“我在这里卖些翠花。
天晚了,同进城去。
”二人便同路而行。
元晏问道:“这是甚么人家?”张媒婆道:“他是湖州庄家,移居在此。
有个小姐,要我替他做媒,只是庄老爷难说话,我替他讲了几头亲事都不允。
今日是他小姐要买翠花,我故此送来,多谢他留我吃饭,故出来迟了。
”元晏道:“既是他家女儿托你讲亲,你何不总承了我,我重重谢你何如?”张媒婆道:“你现今聘下花小姐,目下日日催娶,你不去干正经事,却说这些戏话。
”元晏道:“我实意如此,倒不是戏话。
”张媒婆道:“若是实意,你聘下花小姐,那个不知?他难道肯与你做小?”元晏道:“若依你说,这事成不得了,我便是死也!”
张媒婆笑道:“这又奇了,你又不认得他小姐面长相短,为何要死起来?”元晏道:“我起先打从他园外楼下过,我见他小姐一貌如花,榻伏着楼窗,看见我过,便低着头不住的向我含笑,着实有意于我。
引得我魂飞天外,若是娶他不得,岂不要想死?”张媒婆笑道:“他小姐果然生得标致,怪不得你想。
但他为人正气,言笑不苟,怎肯轻易向人含笑?”元晏道:
“他若不向我笑,我想他做甚么?你既在他家走动,这件事要赖在你身上了。
”张媒婆道:“你的事怎赖在我身上?”元晏道:
“我也不白赖在你身上,送你十两白银,烦你假借卖花,见庄小姐,取巧儿说我楼下窥见相思之意。
他若不肯应承,我只得死心罢了;他若果然有意,你能设法我再会他一会,我再谢你五十两,决不爽信!”张媒婆道:“这事难,难,难!他一个宦家小姐,叫我怎生开口?”元晏道:“张娘娘,不消说许多难,他小姐已百分心肯,我故此央你,你去只消微微勾挑,他自然领会,我若没有几分把柄,我肯拿银子白白耍你?”
张媒婆道:“若果有意便好,倘若是无心,打也有,骂也有,还要将这好主顾断送了。
既是元相公托我,怎好推辞?过些时,只得替你去走一遭。
”二人说着,已进城,要分路,元晏道:“张娘娘,明日迟些出门,我绝早还有话来与你说。
”二人别了。
到次日,果然元晏拿了十两银子,到张媒婆家来送与他,道:“昨日所说,今日就要去走走,我在家立候好音!”张媒婆接着十两银子,心先软了,妆不出腔来,因说道:“元相公面上,只得去走遭,但不知是祸是福?”元晏道:“包你是福!”
说罢,就去了。
张媒婆将银子收好,心下暗想道:“此事想必有些因,故此人着魔。
”捱到午后,又寻了些奇巧珠翠,走到庄家来。
此时庄奶奶正午睡,遂走到庄小姐房里来。
原来庄临的女儿,母亲生他时,曾梦玉燕投怀,遂取名叫做玉燕。
庄玉燕看见张媒婆来,因叫他坐下。
张媒婆先说道:“昨日的翠花不甚好,我今日特寻几朵奇巧的来与小姐。
”因开笼子,取了出来,道:
“小姐,你看好么?”庄玉燕道:“果然比昨日的好些,只是又劳你送来。
”张媒婆道:“我一为送翠花来,二为你昨日说楼下菊花好,因老爷有客吃酒,不曾看得,今日小姐可领我去看看。
”庄玉燕道:“这个使得。
”遂叫丫鬟拿茶到后楼上来,吃罢,二人到得楼上。
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