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数年之前,曾写过一次,送在你家,比小姐大得三岁,同月同日,只不同时。
一个是午末未初,一个是申初未末,叫你想就是了。
’”韦翁听了这句话,回来说与妻子。
韦母道:“讲得不差,果然大女儿三岁,只早一个时辰。
去请张铁嘴来,说与他算就是了。
”韦翁又虑口中讲出,怕他说有成心,也把七郎的年庚记忆出来,写在纸上。
杂在众八字之中。
又去把张铁嘴请来,央他推合。
张铁嘴也像前番。
见一个就说一个不好。
刚捡到七郎的八字,就惊骇起来,道:“这个八字是我烂熟的,已替人合过几次婚姻,他是有主儿的了,为甚么又来在这边?”韦翁道: “是那几姓人家求你推含?如今就了那一门?看他这个年庚,将来可有些好处?求你细讲一讲。
”张铁嘴道:“有好几姓人家,都是名门阀阅,讨了他的八字,送与我推。
我说这样年庚,生平不曾多见,过了二十岁就留他不住,一定要飞黄腾踏,去做官上之官,人上之人了。
那些女命里面,也有合得着的,也有合不着的。
莫说合得着的见了这样八字不肯放手,连那合不着的都说,只要命好,就参差些也不妨。
我只说这个男子被人家招去多时了,难道还不曾说妥,又把这个八字送到府上来不成?”韦翁道:“先生的话,果然说得不差。
闻得有许多乡绅大老要招他为婿,他想是眼睛忒高,不肯娶将就的女子,所以延捱至今,还不曾定议。
不瞒先生说,这个男子当初原是我女婿,只因他爱富嫌贫,悔了前议,又另娶一家,不上一二年,那妇人就死了。
后面依旧来说亲,我怪他背盟,坚持不行。
只因先生前日指教,说小女命该续弦,故此想到此人身上。
这个八字是我自家记出来的,他并不曾写来送我。
”张铁嘴道:“这就是了。
我说他议亲的人争夺不过,那里肯送八字上门!”韦翁道:“据先生说来,这个八字是极好的了。
但不知小女的年庚,与他合与不合?若嫁了此人,果然有些好处么?”张铁嘴道:“令爱的贵造,与他正配得来。
若嫁了此人,将来的富贵享用不尽。
只是一件,恐怕要他的多,轮不到府上。
待我再看令爱的八字目下运气如何,婚姻动与不动,就知道了。
”说过这一句,又取八字放在面前,仔细一看,就笑起来,道:“恭喜,恭喜!这头亲事决成!只是捱延不得。
因有个恩星在命,照着红鸾,一讲便就。
若到三日之后恩星出宫,就有些不稳了。
”说完之后,就告别起身。
韦翁夫妇听了这些说话,就慌张踊跃起来,把往常的气性丢过一边,倒去央人说合。
连韦小姐心上也担了一把干系,料他决装身分,不是一句说话讲得来的,恨不得留住恩星,等他多住几日。
独有能红一个倒宽着肚皮,劝小姐不要着慌,说: “该是你的姻缘,随你甚么人家抢夺不去。
照我的意思,八字虽好,也要相貌合得着。
论起理来,还该把男子约在一处,等小姐过过眼睛,果然生得齐整,然后央人说合,就折些饿气与他,也还值得。
万一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倒把个如花似玉的女子挜上门去,送与那丑驴受用,有甚么甘心!”韦小姐道:“他那边装作不过,上门去说尚且未必就许,那里还肯与人相?”能红道:“不妨,我有个妙法。
俞阿妈的丈夫是学中一个门斗,做秀才的他个个认得。
托他做个引头,只说请到家中说话,我和你预先过去,躲在暗室之中细看一看就是了。
” 小姐道:“哄他过来容易,我和你出去烦难。
你是做丫鬟的,邻舍人家还可以走动。
我是闺中的处子,如何出得大门?除非你去替我,还说得通。
”能红道:“小姐既不肯去,我只得代劳。
只是一件:恐怕我说好的,你又未必中意,到后面埋怨起来,却怎么处?”小姐道:“你是识货的人,你的眼睛料想不低似我,竟去就是。
” 看官,你说七郎的面貌是能红细看过的,如今事已垂成,只该急急赶人去做,为甚么倒宽胸大肚、做起没要紧的事来? 要晓得此番举动,全是为着自己。
二夫人的题目虽然出过在先,七郎虽然口具遵依,却不曾亲投认状,焉知他事成之后不妄自尊大起来?屈膝求亲之事,不是簇新的家主肯对着梅香做的。
万一把别人所传的话不肯承认起来,依旧以梅香看待,却怎么处?所以又生出这段波澜,拿定小姐不好出门,定是央他代相,故此设为此法,好脱身出去见他,要与他当面订过,省得后来翻悔。
这是他一丝不漏的去处。
虽是私情,又当了光明正大的事做,连韦翁夫妇都与他说明,方才央了俞阿妈去约七郎相见。
能红约七郎相见,俞阿妈许便许了,却担着许多干系,说: “干柴烈火,岂是见得面的?若还是空口调情,弄些眉来眼去的光景,背人遣兴,做些捏手捏脚的工夫,这还使得;万一弄到兴高之处,两边不顾廉耻,要认真做起事来,我是图吉利的人家,如何使得?”所以到相见的时节,夫妻两口着意提防,惟恐他要瞒人做事。
那里知道,这个作怪女子另是一种心肠,你料他如此,他偏不如此,不但不起淫心,亦且并无笑面,反做起道学先生的事来。
七郎一到,就要拜谢恩人。
能红正颜厉色止住他,道: “男子汉的脚膝头,只好跪上两次,若跪到第三次,就不值钱了。
如今好事将成,亏了那一个?我前日吩咐的话,你还记得么?”七郎道:“娘子口中的话,我奉作纶音密旨,朝夕拿来温颂的,那一个字不记得!”能红道:“若还记得,须要逐句背来。
倘有一字差讹,就可见是假意奉承,没有真心向我,这两头亲事依旧撒开,劝你不要痴想!” 七郎听见这句话,又重新害怕起来。
只说他有别样心肠,故意寻事来难我;就把俞阿妈所传的言语先在腹中温理一遍,然后背将出来,果然一字不增,一字不减,连助语词的字眼都不曾说差一个。
能红道:“这等看起来,你前半截的心肠是真心向我的了,只怕后面半截还有些不稳,到过门之后要改变起来。
我如今有三桩事情要同你当面订过,叫做‘约法三章’,你遵与不遵,不妨直说,省得后来翻悔。
”七郎问是那三件。
能红道:“第一件:一进你家门,就不许唤‘能红’二字,无论上下,都要称我二夫人。
若还失口唤出一次,罚你自家掌嘴一遭,就是家人犯法,也要罪坐家主,一般与你算帐。
第二件:我看你举止风流,不是个正经子弟,偷香窃玉之事,一定是做惯了的。
从我进门之后,不许你擅偷一人,妄嫖一妓。
我若查出踪迹,与你不得开交。
你这副脚膝头跪过了我,不许再跪别人。
除日后做官做吏叩拜朝廷、参谒上司之外,擅自下人一跪者,罚你自敲脚骨一次。
只除小姐一位,不在所禁之中。
第三件:你这一生一世,只好娶我两个妇人,自我之下,不许妄添蛇足。
任你中了举人进士,做到
如有擅生邪念,说出‘娶小’二字者,罚你自己撞头,直撞到皮破血流才住。
万一我们两个都不会生子,有碍宗祧,且到四十以后,别开方便之门,也只许纳婢,不容娶小。
” 七郎初次相逢,就见有这许多严政,心上颇觉胆寒。
因见他姿容态度不是个寻常女子,真可谓之奇娇绝艳,况且又有拨乱反正之才,移天换日之手,这样妇人,就是得他一个,也足以歌舞终身。
何况自他而上还有人间之至美。
就对他满口招承,不作一毫难色。
俞阿妈夫妇道:“他亲口承认过了,料想没有改移。
如今望你及早收功,成就了这桩事罢。
”能红道:“翻云覆雨之事,他曾做过一遭。
亲尚悔得,何况其他! 口里说来的话作不得准,要我收功完事,须是亲笔写一张遵依,着了花押,再屈你公婆二口做两位保人,日后倘有一差二错,替他讲起话来,也还有个见证。
”俞阿妈夫妇道:“讲得极是。
”就取一副笔砚、一张绵纸,放在七郎面前,叫他自具供状。
七郎并不推辞,就提起笔来写道: 立遵依人裴远:今因自不输心,误受庸媒之惑,弃前妻而不娶,致物议之纷然。
犹幸篡位者夭亡,待年者未字,重敦旧好。
虽经屡致媒言,为易初盟,遂尔频逢岳怒。
赖有如妻某氏,造福闺中,出巧计以回天,能使旭轮西上;造奇谋而缩地,忽教断壁中连。
是用设计酬功,剖肝示信:不止分茅锡土,允宜并位于中宫;行将道寡称孤,岂得同名于臣妾?虞帝心头无别宠,三妃难并双妃;男儿膝下有黄金,一屈岂堪再屈!悬三章而示罚,虽云有挟之求;秉四德以防微,实系无私之奉。
永宜恪守,不敢故违,倘有跳梁,任从执朴。
能红看了一遍,甚赞其才。
只嫌他开手一句写得糊涂,律以《春秋》正名之义,殊为不合。
叫把“立遵依人”的“人”字加上两画,改为“夫”字。
又叫俞阿妈夫妇二人着了花押,方才收了。
七郎又问他道:“娘子吩咐的话,不敢一字不依。
只是一件:我家的人我便制得他服,不敢呼你的尊名;小姐是新来的人,急切制他不得,万一我要称你二夫人,小姐倒不肯起来,偏要呼名道姓,却怎么处?这也叫做家人犯法,难道也好罪及我家主不成?”能红道:“那都在我身上,与你无干。
只怕他要我做二夫人,我还不情愿做,要等他求上几次方肯承受着哩。
”说过这一句,就别了七郎起身,并没有留连顾之态。
回到家中,见了韦翁夫妇与小姐三人,极口赞其才貌,说: “这样女婿,真个少有,怪不得人人要他。
及早央人去说,就赔些下贱了也是不折本的。
”韦公听了,欢喜不过,就去央人说亲。
韦母对了能红,又问他道:“我还有一句话,一向要问你,不曾说得,如今小姐迟不去了。
有许多仕宦人家要娶你做小,日日央人来说,我因小姐的亲事还不曾着落,要留你在家做伴。
如今他的亲事央人去说,早晚就要成了,他出门之后,少不得要说着你。
但不知做小的事,你情愿不情愿?” 能红道:“不要提起,我虽是下贱之人,也还略有些志气。
莫说做小的事断断不从,就是贫贱人家要娶我作正,我也不情愿去。
宁可迟些日子,要等个像样的人家。
不是我夸嘴说,有了这三分人才、七分本事,不怕不做个家主婆。
老安人不信,办了眼睛看就是了。
”韦母道:“既然如此,小姐嫁出门,你还是随去不随去?”能红道:“但凭小姐。
他若怕新到夫家,没有人商量行事,要我做个陪伴的人,我就随他过去,暂住几时,看看人家的动静,也不叫做无益于他。
若还说他有新郎做伴,不须用得别人,我就在家中,也没有甚么不好。
只有一件事,我替他甚不放心,也要在未去之先,定下个主意才好。
” 说话的时节,恰好小姐也在面前,见他说了这一句,甚是疑心,就同了母亲问是那一件事。
能红道:“张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