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轻佻女私奔落风尘(5/5)
酒阑,姜举人自拥红儿同宿,二陆与王举人俱集芳卿房中。
芳卿因叩其父与弟,仲含道:“我上京时,令尊与弟俱来相送。
令尊其健,令弟亦能文。
”芳卿因开箧出诗数首,曰:
“妾之愧悔,不在今日,但恨脱身无计。
”三人因读其自艾诗,有曰:
月满空廓恰夜时,书窗清话尽堪思。
无端不作韦弦佩,飘泊东西无定期。
又客窗风雨只生愁,一落青楼更可羞。
惆怅押衙谁个是,白云重见故园秋。
忆父白发萧森入梦新,别时色哭俨然真。
何缘得以当垆女,重向临筇谒老亲。
忆弟喁喁笑语一灯前,玉树琼葩各自妍。
塞北江南难再合,怕看雁阵入寒烟。
王举人道:“观子之诗,怨悔已极,倒思亲想弟,令人怜悯。
但只恐脱得身去,又悔不若青楼快乐。
”芳卿道:“忆昔吴江逃时,备极惊怖;金陵流寓,受尽饥寒。
今入风尘,腼颜与贾商为伍,遭他轻侮,所不忍言。
略有厌薄,假母又鞭策相逼,真进退不得自决。
惟恨脱之不早,怎还有恋他之意?”
此时夜已三鼓,王、陆两人已被酒,陆伏几而卧,王倚于椅上,亦鼾声如雷。
惟陆仲含自斟苦茗,时饮时停,与芳卿相向而坐。
芳卿因蹙膝至仲含道:“妾有一言相恳,亦必难望之事。
妾之落此,心甚厌苦,每求自脱,故常得人私赠,都密缄藏,约五十金。
原欲遘有侠气或致诚人,托之离此陷井。
但当日薄生所得只五十金,电子从中尚有所费,恐五十金尚不足。
君能为我,使得返故园,生死啣结。
”仲含道:“仆亦有此意,但以罄行囊不过五十金,恐不足了事。
芳卿若有此,仆不难任之。
”仲含因与围棋达曙。
早归,命仆人把一拜匣,内藏包头并线绦及梳掠送芳卿。
芳卿遂将所蓄银密封放匣中,且与仆人一百钱,令与仲含,勿令人见。
陆仲含使央姜、陆两人与龟子说,要为芳卿赎身,那龟子道:“我为他费银三百多两,到我家不上一年,怎容他赎?”
王举人知道,也来为他说,自八十两讲到一百两,只是不肯。
陆仲含意思要赎他,向同年亲故中又借银百两凑与他,龟子还作腔,亏得姜举人发恶道:“这奴才!他是昆山谢家女子,被邻人薄喻义诓骗出来,你买良为娼,他现告操江广捕,如今先送他在铺里,明日我们四个与城上讲,着他要薄喻义,问他一个本等充军!”王、陆二人在中兜收,只一百六十两赎了。
众同年都来与他作庆,他却于寓中另出一小房,与他居住,雇一个婆子伏侍,自己并不近他。
陆举人道:“陆兄,既来之,则安之,岂有冷落他在这边之理?”仲含道:“陆兄,当日此女奔我时,也愿为我妾,我道父执之女,岂可辱之为妾,所以拒绝。
若今日纳之,是负初心了。
但谢翁待我厚,此女于我锺情,今日又有悔过之意,岂可使之沦落风尘?正欲乘便寄书,令其父取回耳。
”姜举人听了暗笑道:“强辞,且看后来。
”陆举人与他同寓,果然见他一无苟且。
将及月余,各处朝觐官来。
忽然一日,有个江山县典史来贺陆仲含,且送卷子钱。
仲含去答拜,却是同乡人,曾于谢老家会酒,姓杨名春,是谢老之舅,芳卿母舅。
说话之间,仲含道:“令甥女在此,老先生知道么?”杨典史道:“不知。
”
仲含道:“已失身娼家,学生助他赎身,见在敝旅。
”杨典史道:“学生来时,曾见家姐夫。
他为此女又思又恼,已致成病。
老先生如此救他,不惟出甥女于风尘,抑且救谢度城于垂死,感谢不尽!”仲含道:“这何足谢。
但是目下要写书达他令尊,教他来接去,未得其便。
如今老先生与他是甥舅,不若带回去,使他父子相逢。
”杨典史道:“以学生言之,甥女已落娼家,得先生捐金赎他,不若学生作主,送老先生为妾,如今一中举,娶妾常事。
”仲含道:“岂有此理!即刻就送来。
”回寓,对芳卿说了,叫了一乘轿,连他箱笼,一一都交与杨典史。
又将芳卿所与赎身五十金也原封不动交还。
芳卿道:“前日先生为我费银一百六十余金,尚未足偿,先生且收此,待贱妾回家补足。
”仲含道:“前银不必偿还,此聊为卿归途用费。
”芳卿谢了再三,别去。
这番姜、陆两人与各同年都赞他不为色欲动心,又知他前日这段阴德。
未几,联捷,殿在二甲,做了兵部部属。
告假省亲,一到家中,此时谢鹏已进学,芳卿已嫁与一附近农家,父子三人来拜谢,将田产写契一百六十两,送还他赎身之银。
陆仲含道:“当日取赎,初无求偿之意。
”毕竟不收。
芳卿因设一生位在家,祝他功名显大。
后转职方郎,尝阻征安南之师,止内监李良请乞。
与内阁庸辅刘吉相忤,转参政。
也都是年少时持守定了。
若使他当时少有苟且,也竟如薄生客死异地,贻害老亲,还可望功名显大么?正是:
煦煦难断是柔情,须把贞心暗里盟。
明有人非幽鬼责,可教旦夕昧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