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卷 陆五汉硬留合色鞋(1/5)
第七十二卷陆五汉硬留合色鞋
得便宜处笑嘻嘻,不遂心时暗自悲。
谁识天公颠倒用,得便宜处失便宜。
近时有一人,姓强,平日好占便宜,倚强凌弱,里中都惧怕他,熬出一个浑名,叫做强得利。
一日,偶出街市行走,看见前边一个单身客人,在地检了一个兜肚儿,提起颇重,想来其中有物,慌忙赶上前,拦住客人,说道:“这兜肚是我腰间脱下来的,好好还我。
”客人道:“我在前面走,你在后面来,如何倒是你腰间脱下来的?好不通理。
”强得利见客人不从,就攀手去抢,早扯住兜肚上一根带子。
两下你不松,我不放,街坊人都走拢来,问其缘故。
二人各争执是自己的兜肚儿,众人不能剖判。
其中一个老者开言道:“你二人口说无凭,且说兜肚中什么东西,合得着,便是他的。
”强得利道:
“谁耐烦与你猜谜道白?我只认得自己的兜肚,还我便休,若不还时,与你并个死活。
”只这句话,众人已知不是强得利的兜肚了。
多有惧怕强得利的,有心帮衬他,便上前解劝道:
“客人,你不识此位强大哥么?是本地有名的豪杰。
这兜肚,你是地下捡的,料非己物,就把来结识了这位大哥,也是理所当然。
”客人被劝不过,便道:“这兜肚果然不是小人的,只是财可义取,不可力夺。
既然列位好言相劝,小人情愿将兜肚打开,看是何物。
若果有些采头,分作三股。
小人与强大哥各得一股,那一股送与列位们做个利市,店中共饮三杯,以当酬劳。
”那老者道:“客官最说得是。
强大哥且放手,都交付与老汉手里。
”老者取兜肚打开看时,中间一个大布包,包中又有三四层纸,裹着光光两绽雪花样的大银,每锭有十两重。
强得利见了这两锭银子,爱不可言,就使欺心起来,便道:“论起三股分开,可惜錾坏了这两个锞儿。
我身边有几两散碎银子,要去买生口的,把来与客人,留下这锞儿与我罢。
”
一头说,一头在腰里摸将出来三四个零碎包儿,凑起还称不上四两银子,连众人吃酒东道都在其内,客人如何肯放,两下又争嚷起来。
又有人点拨客人道:“这位强大哥不是好惹的,你多少得些采去罢。
”老者也劝道:“客官,这四两银子,都把与你,我们众人这一股不要了。
那一日不吃酒,省了这东道,奉承你二位罢。
”口里说时,那两锭银子在老者手中,已被强得利擘手抢去了。
那客人没奈何,只得留了这四两银子。
强得利道:“虽然我身边没有碎银,前街有个酒店,是我舅子开的。
有劳众位多时,少不得同去一坐。
”众人笑道:“恁地时,连客官也去吃三杯,今后就做个相识。
”一行十四五人,同走到前街朱三郎酒店里大楼上坐下。
强得利一来白白里得了这两锭大银,心中欢喜,二来感谢众人帮衬,三来讨了客人的便宜,又赖了众人一股利市,心上也未免有些不安。
况且是自己舅子开张的酒店,越要卖弄,好酒好食,只顾教搬来,吃得个不亦乐乎。
众人个个醉饱,方才撒手。
共吃了三两多银子,强得利教记在自家帐上。
众人们出作别,各自散讫。
客人干净得了四两银子,也自归家去了。
过了两日,强得利要买生口,舅子店里又来取酒钱,家中别无银两,只得把那两锭雪白样的大银,在一个倾银铺里去倾销,指望加出些银水。
那银匠接银在手,翻覆看了一回,手内颠上几颠,问道:“这银子那里来的?”强得利道:“是交易上来的。
”银匠道:“大郎被人哄了。
这是铁胎假银,外边是细丝,只薄薄一层皮儿,里头都是铅铁。
”强得利不信,只要錾开。
银匠道:“錾坏时,大郎莫怪。
”银匠动了手,乒乒乓乓,錾开一个口子,那银皮裂开,里面露出假货。
强得利看了,自也不信,一生不曾做折本的交易,自作自受,埋怨不得别人。
坐在柜桌边,呆呆的对着这两锭银子,只顾看。
引下许多人进店,都来认那铁胎银的,说长说短。
强得利心中越气,正待寻事发作,只见门外两个公差走入,大喝一声,不由分说,将链子扣了强得利的颈,连这两锭银子,都解到一个去处来。
原来本县库上钱粮收了几锭假银,知县相公暗差做公的在外缉访。
这兜肚里银子,不知是何人掉下的,那锭样正与库上的相同,因此被做公的拿了,解上县堂。
知县相公一见了这锭样,认定是造假银的光棍,不容分诉,一上打了三十毛板,将强得利送入监里,要他赔补库上这几锭银子,三日一比较,强得利无可亲何,只得将田产变价上库,又央人情在知县相公处,说明这两锭银子的来历。
知县相公听了分上,饶了他罪名,释放宁家。
共破费了百外银子。
一个小小家当,弄得七零八落,被里中做下几句口号,传做笑话。
道是:
强得利,强得利,做事全不济。
得了两锭寡铁,破了百金家计。
公堂上毛板是我打来,酒店上东道别人吃去。
似此折本生涯,下次莫要淘气。
从今改强为弱,得利唤做失利。
再来吓里欺邻,只怕缩不上鼻涕。
这段话,叫做《强得利贪财失采》,正是“得便宜处失便宜”。
如今再讲一个故事,叫做《陆五汉硬留合色鞋》,也是为讨别人的便宜,后来弄出天大的祸来。
正是:
爽口食多应损胃,快心事过必为殃。
话说国朝弘治年间,浙江杭州府城,有一少年子弟,姓张名荩,积祖是大富之象。
幼年也曾上学攻书,只因父亲早丧,没人拘管,把书本抛开,专与那些浮浪子弟往来,学就一身吹弹蹴踘,惯在风月场中卖弄,烟花阵里钻研。
因他生得风流俊俏,多情知趣,又有钱钞使费,小娘们多有爱他的,奉得神魂颠倒,连家里也不思想。
妻子累谏不止,只索由他。
一日,正值春间,西湖上桃花盛开。
隔夜请了两个名妓,一个唤做娇娇,一个唤做倩倩,又约了一般几个子弟,教人唤下湖船,要去游玩。
自己打扮起来,头戴一顶时样绉纱巾,身穿着银红吴绫道袍,时边绣花白绫袄儿,脚下白绫袜,大红鞋,手中执一柄书画扇子。
后面跟一个垂髫标致小厮,叫做清琴,是他的宠童,左臂上挂着一件披风,左手拿着一张弦子、一管紫箫,都是蜀锦制成囊儿盛裹。
离了家中,望钱塘门摇摆而来,却打从十官子巷中经过,忽然抬头,看见一家临街楼上,有个女子,揭开帘儿、泼那梳妆残水。
那女子生得甚是娇艳。
怎见得?有《清江引》为证:
谁家女儿,委实的好,赛过西施貌。
面如白粉团,鬓似乌云绕。
若得他近身时,魂灵儿都掉了。
张荩一见,身子就酥了半边,便立住脚,不肯转身,假意咳嗽一声。
那女子泼了水,正待下帘,忽听得咳嗽声响,望下观看,一眼瞧见个美貌少年,人物风流,打扮乔画,也凝眸流盼。
两面对觑,四目相视,那女子不觉微微而笑。
张荩一发魂不附体,只是上下相隔,不能通话。
正看间,门里忽走出个中年人来。
张荩慌忙回避。
等那人走远,又复走转看时,女子已下帘进去。
站立一回,不见踪影,教清琴记了门面,明日再来打探。
临行时,还回头几次。
那西湖上,平常是他的脚边路,偏这日见了那女子,行一步,懒一步,就如走几百里山路一般,甚是厌烦。
出了钱塘门,来到湖船上。
那时两个妓女,和着一班子弟,都已先到。
见张荩上船,俱走出船头相迎。
张荩下了船,清琴把衣服、弦子、箫儿放下。
稍子开船,向湖心中去。
那一日天色晴明,堤上桃花含笑,柳叶舒眉,往来踏春士女,携酒挈榼,纷纷如蚁。
有诗为证: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暖风薰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且说张荩船中这班子弟们,一个个吹弹歌唱,施逞技艺。
偏有张荩一意牵挂那楼上女子,无心欢笑,托腮呆想。
他也不像游春,到似伤秋光景。
众人都道:“张大爷平昔不是恁般,今日为何如此不乐?必定有甚缘故。
”张荩含糊答应,不言所以。
众人又道:“大爷不要败兴,且开怀吃酒,有甚事,等我众弟兄与你去解纷。
”又对娇娇、倩倩道:“想是大爷怪你们不来帮衬,故此着恼,还不快奉杯酒儿下礼?”娇娇、倩倩真个筛过酒来相劝。
张荩被众人鬼浑,勉强酬酢,心不在焉,未到晚,就先起身,众人亦不强留。
上了岸,进钱塘门,原打十官子巷经过。
到子门首,复咳嗽一声,不见楼上动静。
走出巷口,又踅转来,一连数次,都无音响。
清琴道:“大爷,明日再来罢,若只管往来,被人疑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