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一文钱小隙造奇冤(4/5)
状词,邻里写了公呈,同往婺源县击鼓喊冤。
正是:
强中更遇强中手,恶人须服恶人磨。
却说那婺源县大尹,姓李名正,字国材,山东历城县人。
乃进士出身,为官直正廉明,雪冤辨奸。
又且一清如水,分文不取。
当下闻得击鼓喊冤,即便升堂,传集衙役皂快,喝教带进赵完一干人跪在丹墀下。
大尹问道:“你们有甚冤枉?
从实说来。
”赵完手持状词,口中只说:“老爷救命。
”大尹叫手下人拿上状词看了,见是人命重事。
大尹又问邻佑道:“你们是什么人?”邻里道:“小人俱是赵完左右邻居,目击朱常在赵完家行凶,不得不来报明。
”将呈子递上。
大尹看了,就叫打轿,带领仵作一应衙役,往赵家检验。
赵家已自摆设公案,迎接大尹。
到了,坐定,叫仵作将三个死尸致命伤处,从实检验报来。
仵作先将丁老儿、田氏看过,禀道:“这两个俱是打伤脑壳。
”又将朱常的死妇遍身看过,禀道:“此妇遍身并无伤处,惟有颈下一条血痕,看来不是打死,竟是勒死的。
”
大尹道:“可俱是实?”仵作禀道:“小人怎敢混报?”大尹心下疑惑:“既是两下相殴,为何此妇身上毫无伤处?”遂唤朱常问道:“此妇是你什么人?”朱常禀道:“是小人家人卜才的妻子。
”大尹便唤卜才问道:“你的妻子可是昨日登时打死了?”
卜才道:“是。
”大尹问了详细,自走下来把三个尸首逐一亲验,仵作人所报不差,暗称奇怪。
吩咐把棺木盖上封好,带到县里听审。
大尹在轿上,一路思想,心下明白。
回县坐下,发众犯都跪在仪门外。
单唤朱常上去,道:“朱常,你不但打死赵家二命,连这妇人,也是你谋死的!须从实招来。
”朱常道:“这是家人卜才的妻子余氏,实被赵完打下水死的,地方上人,都是见的,如何反是小人谋死?爷爷若不信,只问卜才便见明白。
”大尹喝道:“胡说!这卜才乃你一路之人,我岂不晓得!敢在我面前支吾!夹起来。
”众皂隶一齐答应上前,把朱常鞋袜去了,套上夹棍,便喊起来。
那朱常本是富足之人,虽然好打官司,从不曾受此痛苦,只得一一吐实:“这尸首是浮梁江口不知何人撇下的。
”大尹录了口词,叫跪在丹墀下。
又唤卜才进来,问道:“死的妇人果是你妻子么?”卜才道:“正是小人妻子。
”大尹道:“既是你妻子,如何把他谋死了,诈害赵完?”卜才道:“爷爷,昨日赵完打下水身死,地方上人,都看见的。
”大尹把惊堂在桌上一连七八拍,大喝道:
“你这该死的奴才!这是谁家的妇人,你冒认做妻子,诈害别人!你家主已招称,是你把他弄死。
你若巧辩,快夹起来。
”
卜才见大尹像道士打灵牌一般,把气拍一片声乱拍乱喊,将魂魄都惊落了。
又听见家主已招,只得禀道:“这都是家主教小人认作妻子,并不干小人之事。
”大尹道:“你一一从实细说。
”卜才将下船遇见尸首,定计诈赵完前后事细说一遍,与朱常无二。
大尹已知是实,又问道:“这妇人虽不是你打死,也不该冒认为妻,诈害平人。
那丁文、田婆却是你与家主打死的,这须没得说。
”卜才道:“爷爷,其实不曾打死,就夹死小人,也不招的。
”大尹也教跪在丹墀。
又唤赵完并地方来问,都执朱常扛尸到家,乘势打死。
大尹因朱常造谋诈害赵完事实,连这人命也疑心是真,又把朱常夹起来。
朱常熬刑不起,只得屈招。
大尹将朱常、卜才各打四十,拟成斩罪,下在死囚牢里。
其余十人,各打二十板,三个充军,七个徒罪,亦各下监。
六个妇人,都是杖罪,发回原籍。
其田断归赵完,代赵宁还原借朱常银两。
又行文关会浮梁县查究妇人尸首来历。
那朱常初念,只要把那尸首做个媒儿,赵完怕打人命官司,必定央人兜收私处,这三十多亩田,不消说起归他,还要扎诈一注大钱,故此用这一片心机。
谁知激变赵寿做出没天理事来对付他,反中了他计。
当下来到牢里,不胜懊悔,想道:“这早若不遇这尸首,也不见得到这地位!”正是:
早知更有强中手,却悔当初枉用心。
朱常料到:“此处定难翻案。
”叫儿子吩咐道:“我想三个尸棺,必是钉稀板薄,交了春气,自然腐烂。
你今先去会了该房,捺住关会文书。
回去教妇女们,莫要泄漏这缢死尸首消息。
一面向本省上司去告准,捱至来年四五月间,然后催关去审,那时烂没了缢死绳痕,好与他白赖。
一事虚了,事事皆虚,不悉这死罪不脱。
”朱太依了父亲,前去行事,不在话下。
却说景德镇卖酒王公家小二因相帮撇了尸首,指望王公些东西,过了两三日,却不见说起。
小二在口内野唱,王公也不在其意。
又过了几日,小二不见动静,心中焦躁,忍耐不住,当面明明说道:“阿公,前夜那话儿,亏我把去出脱了还好;若没我时,到天明地方报知官司,差人出来相验,饶你硬挣,不使酒钱,也使茶钱。
就拌上十来担涎吐,只怕还不得了结哩!如今省了你许多钱钞,怎么竟不说起谢我?”大凡小人度量极窄,眼孔最浅:偶然替人做件事儿,侥幸得效,便道泼天大功劳了,亏我挟持成就,竟想厚报;稍不如意,便要就翻转脸来了。
所以人家用错了人,反受其荼毒。
如小二不过一时用得些气力,便想要王公的银子,那王公若是个知事的,不拘多寡与他些也就罢了,谁知王公又是舍不得一文钱的悭吝老儿,说着要他的钱,恰像割他身上的肉,就面红颈赤起来了。
当下王公见小二要他银子,便发怒道:“你这人忒没理!吃黑饭,护漆柱。
吃了我家的饭,得了我的工钱,便是这些小事,略走得几步,如何就要我钱?”小二见他发怒,也就嚷道:“啊呀!就不把我,也是小事,何消得喉急?用得我着,方吃得你的饭,赚得你的钱,须不是白把我用的。
还有一句话,得了你工钱,只做得生活,原不曾说替你拽死尸的。
”王婆便走过来道:“你这蛮子,真个惫懒!自古道:茄子也让三分老。
怎么一个老人家,全没些尊卑,一般样与他争嚷。
”小二道:“阿婆,我出了力,不把银子与我,反发喉急,怎不要嚷?”王公道:“什么!是我谋死的?要诈我钱!”
小二道:“虽不是你谋死,便是擅自移尸,也须有个罪名。
”王公道:“你到去首了我来。
”小二道:“要我首也不难,只怕你当不起这大门户。
”王公赶上前道:“你去首,我不怕。
”望外劈劲就掇。
那小二不曾提防,捉脚不定,翻斤斗直跌出门外,磕碎脑后,鲜血直淌。
小二跌毒了,骂道:“这老忘八!亏了我,反打么!”就地下拾起一块砖来,望王公掷去,谁知数合当然,这砖不歪不斜,正中王公太阳,一交跌倒,再不则声。
王婆急上前扶时,只见口开眼定,气绝身亡。
跌脚叫苦,便哭起天来。
只因这一文钱上,又断送了一条性命。
总为惜财丧命,方知财命相连。
小二见王公死了,爬起来就跑。
王婆喊叫邻里,赶上拿转,锁在王公脚下,问王婆:“因甚事起?”王婆一头哭,一头将前情说出,又道:“烦列位与老身作主则个。
”众人道:
“这厮原来恁地可恶!先教他吃些痛苦,然后解官。
”三四个邻佑上前来,一顿拳头脚尖,打得半死,方才住手。
教王婆关闭门户,同到县中告状。
此时纷纷传说,远近人都来观看。
且说邱乙大正访问妻子尸首不着,官司难结,心思气闷。
这一日闻得小二打王公的根由,“怎道这妇女尸首,莫不就是我的妻子么?”急走来问,见王婆锁门要去告状。
邱乙大上前问了个详细,计算日子,正是他妻子出门这日,便道:“怪道我家妻子尸首,当朝就不见踪影,原来是他们丢掉了。
到如今有了实据,绰板婆却自赖不得的了。
”即忙赶到县前看来,只见王婆叫喊到县堂上。
县主知是杀人大案,立刻出签拿了小二。
不问众人,先教王婆问了备细。
小二料到罪真难脱了,不待用夹,一一招承。
打了三十,问成死罪,下在狱中。
邱乙大算计妻子被刘三旺谋死,正是此日,这尸首一定是他撇下的。
证见已确,要求审结。
此时婺源县知会文书未到,大尹因没有尸首,终无实据。
原发落出去寻觅。
再说小二,初时已被邻里打伤,那顿板子,又十分利害。
到了狱中,没有使用,又且一顿拳头,三日之间,血崩身死。
为这一文钱起,又送一条性命。
见因贪白锵,番自丧黄泉。
且说邱乙大从县中回家,正打白铁门首经过,只听得里边叫天叫地的啼哭。
原来白铁自那夜担着惊恐,出脱这尸首,冒了风寒,回家上得床,就发起寒热,病了十来日,方才断命。
所以老婆啼哭。
眼见为这一文钱,又送一条性命。
化为阴府惊心鬼,失却阳间打铁人。
邱乙大闻知白铁已死,叹口气道:“恁般一个好汉!有得几日,却又了账,可见世人真是没根的!”走到家中看时,止有这个小厮,鬼一般缩在半边,要口热水,也不能够。
看了那样光景,方懊悔前日逼勒老婆,做了这件拙事。
如今又弄得不尴不尬,心下烦恼,连生意也不去做,终日东寻西觅,并无尸首下落。
看看捱过残年,又早五月中旬。
那时朱常儿子朱太已在按院告准状词,批在浮梁县审问,行文到婺源县关提人犯尸棺。
起初朱太还不上紧,到了五月间,料得尸首已是腐烂,大大送个东道与婺源县该房,起文关解。
那赵完父子因婺源县已经问结,自道没事,毫无畏惧,抱卷赴理。
两县解子领了一干人犯,三具尸棺,道至浮梁县当堂投递。
大尹将人犯羁禁,尸棺发置官坛候检,打发婺源回文,自不必说。
不则一日,大尹吊出众犯,前去相验。
那朱太合衙门通买嘱了,要胜赵元。
大尹到尸场坐下,赵完将浮梁县案卷呈上。
大尹看了,对朱常道:“你借尸索诈,打死二命,事已问结,如何又告?”朱常禀道:“爷爷,赵完打余氏落水身死,众目共见;却买嘱了地邻仵作,妄报是缢死的。
那丁文、田婆,自己情慌,谋害抵饰,硬诬小人打死。
且不要论别件,但据小人主仆力量有限,赵家是何等势务,却容小人打死二命?况死的俱是七十多岁,难道恁地利害,只拣垂死之人来打?爷爷推详这上,就见明白。
”大尹道:“既如此,你当时就不该招承了。
”朱常道:“他那衙门情絮用极刑拷逼,若不屈招,性命已不到今日了。
”赵完也禀道:“朱常当日倚仗假尸,逢着的便打,合家躲避,那丁文、田婆年老奔走不及,故此遭他毒手。
假尸缢死绳痕,是婺源县太爷亲验过的,岂是仵作妄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