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抉 择(5/5)
是诧异那人的言下之意,喃喃道:“假象?难道说,这其中,本来另有玄机?”
自从日月歌再现后,一切事情可说是扑朔迷离,诡异神异,就连秋长风这样的人,都是如坠雾中,苦苦追寻究竟。
但那人竟说是假象?
那真相是什么?
那人静静地望着庭院墙角的梅树,梅树吐芳,花白如雪。
“其实你也是怀疑的,是不是?”那人又道。
他并未说秋长风怀疑什么,可秋长风却已明了,点头道:“这里的确还有很多疑点解释不通,因此弟子让人去查叶欢的真正底细。
”
那人手一扬,有封书信倏然到了秋长风的面前。
秋长风一把抓住,抽出信纸,只是浏览了一眼,脸色陡变。
他那一刻的脸色,有恍然、有激动、有愤怒,亦有叹然。
“原来是这样……”秋长风轻舒了一口气,涩然道,“弟子终于明白了,明白了一切。
”他心中一直有疑团,直到此刻,才算真正地明白。
那人手拂琴弦,脸上也带分怆然道:“你既然明白了,就应该知道怎么做了。
”
秋长风沉默许久,摇头道:“弟子不知道怎么去做。
”
铮的一声,琴弦断了一根。
那人似乎没有料到秋长风这么说,半晌才道:“你不知道如何去做?还是不想去做?为什么?”
他一连三问,问的却是秋长风的内心。
那人显然也了解秋长风,根本不信秋长风鸟瞰大局后,还不知道如何去做。
秋长风沉默许久,才道:“师父,我又见到了她。
”他提及她的时候,心中酸楚,无论她如何对他,她在他的心中,分量总不会改变。
他并不知道,他说的她——叶雨荷出了观海后,此刻已到了一个破庙前。
庙宇破落,蛛网缠结。
叶雨荷立在庙前,手握剑柄。
风肃杀,如刀如剑地砍在身上,可那些痛苦,永远不如她内心的伤痛。
她不知道用多大的决心,才会说出那种残忍的话来。
伤害本是把双刃剑,重伤了秋长风的时候,也在绞裂着她的心弦。
她不想那么做,但她只能那么做。
她知道或许有些傻、有些呆,但她早就没有了选择。
缓步走入破庙中,望着那尘土满面的神像,叶雨荷木然道:“你们说……只要我能杀了朱棣,就能救回秋长风?”
她突然对神像说出这句话,无论是谁听到,都是难免错愕。
庙中无人,只有个满是污垢的神像,难道叶雨荷就是对这个神像说话?
一个声音突然传来,飘飘荡荡道:“不错。
”那声音似是神像说话,又像是漂浮在空中,让人难以捉摸。
叶雨荷并不诧异,只是木然道:“你们知道我一定会出手?”
那声音缓缓道:“不错,你一定会出手。
杀解缙的看似纪纲,其实真凶却是朱棣。
朱棣生性残忍暴戾,从他灭方孝孺十族就可看出。
更何况,他杀了你的恩人解缙,又将你父流放。
你父可说是间接因他而死,杀父之仇,本不共戴天。
更何况……你要救秋长风,只有这个选择。
”
叶雨荷涩然道:“你们能守信?”她并没有把握,但她还是要问。
她并没有其余的依托,她知道这件事若发生,她不会再有活路。
她如此选择,只想为秋长风争取一分生机。
就算是那微弱的一丝。
那声音沉默许久才道:“当然。
如瑶明月虽不是天子,但说出来的话,却比大明天子都要守信。
”
原来叶雨荷当初在迷宫时,碰到的就是如瑶明月。
她和如瑶明月间,显然已有了约定,因此她才会放弃追寻叶欢,来到观海。
叶雨荷苦涩地笑笑道:“可我见都见不到朱棣,如何能有机会出手?更不要说杀了朱棣。
”
那声音轻淡道:“这点你不用担心,我们选中了你,就是因为只有你才有接近朱棣的机会。
我们自会安排一切,让你接近朱棣。
现在……我们只问你是否答应。
”
叶雨荷脸色有了分讶然,实在想不到这些人如何会有这般神通,竟连大明天子都有把握行刺。
沉默许久,她终于点点头,悲伤的眼中带分无边的绝望:“好,我答应。
”
有风吹,有云聚,有海啸,有涛涌。
天地肃杀。
秋长风心中也满是肃杀之意。
他望着那坐着的人儿,又重复了一遍道:“我遇到了她,我想放下一切,和她远走天涯。
”
院中无边的沉默,暗潮汹涌。
天已暮,可乌云凝聚的暮色,反倒有分亮色。
那人仍旧背对秋长风而坐,望着那断了的琴弦,缓缓道:“天子雄才伟略。
靖难之役后,虽能压下一切叛乱,但知道那些叛逆迟早还会崛起,再给大明带来动乱。
因此,他和我制订了一个计划,计划就叫做永乐。
”
永乐!
计划为什么叫永乐?永远安乐?
可那人说及“永乐”二字时,脸上没有半分欢快,语气中反倒满是肃然。
永乐计划究竟是什么计划,为何那人说起的时候,如此凝重?
那人突然说起陈年秘事,秋长风却没一点惊诧。
因为他知道这事,因为他就是永乐的一环。
这件事极为隐蔽,就算纪纲都不知晓。
那人又道:“于是,我就培养了几个人,准备实施永乐计划。
我选中的几人中,最看重的就是你。
这场动乱看似才开始,但平叛的计划,早就酝酿了十数年。
”
秋长风涩然道:“因此你向上师推荐了我?我在其中也是枚棋子?”他明白得越多,越是心惊,才发现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一个环,命运的环。
突然想起,当初在乌衣巷,姚广孝曾经诡异地说过:“这世间总像有个环儿,你自以为走了出去……你自以为在前行……可你走了许久才发现,终究走不出这个环儿。
”
他那时候,听到姚广孝所言只是心寒,可这刻却是忍不住的心惊。
他恍然明白了一切,明白这一切原来早就注定。
姚广孝说的,远比他能想到的还要深远。
那人点头道:“不错,你是棋子,但你在其中是至关重要的一步棋。
一切绝非巧合,在你踏入庆寿寺那刻起,这个计划就开始引发——由你来引发。
”
霍然站起,那人转望着秋长风,一字字道:“你知不知道?如今计划已起,再没有更改的余地。
为这计划,我们已费了太多心血,死了太多人。
网已撒下,就绝不能空回。
叛逆若是计划得逞,死的就是百万苍生!”
那人面容并无特异,颌下无须,看起来也有分老态。
他有着特别的双眸,双眸如海,那里面不知藏着多少天地玄秘。
可这刻,那双眼中满是波涛狂涌。
秋长风神色木然,垂下头来,紧握双拳。
那人盯着秋长风,目光咄咄:“可这个时候,你竟然告诉我,你要退出?不管一切地退出?你如此作为,只为一个女子?”陡然厉声道:“可你难道忘记了,当初曾在我面前说过了什么?”
秋长风霍然抬头,神色激动,嘶声道:“我没忘,我从来没有忘记。
匠成舆者,忧人不贵;作箭者,恐人不伤。
这世上本无好坏的职业,能分好坏的是人心。
当年你对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就说,我要做个锦衣卫——天下无双的锦衣卫。
锦衣卫无好坏,好坏的是做事的人。
我要告诉世人,我们锦衣卫创立,本是为了维护大明法纪,保天下安宁。
我一直尽力,我已尽力!”
那人如海的眼眸中陡然有分失落,他只是喃喃道:“你真的已尽力?”
秋长风不答,反道:“我知道,要做大事,的确要牺牲。
可我出生入死,已经牺牲了很多,我中了青夜心,不过还有几十天的生命。
我付出了这么多,只想和相爱的人再厮守几日,难道这也有错?可为何到现在,要牺牲的还是我?”
他神色中少有的激动,苍白的脸上,也带分红色。
那人凝望秋长风,一字字道:“这件事牺牲的若是我,我若能代替你,我会去做!”
他说得平淡,可其中的决然,显然如冰刀切雪。
谁都看出,他说的不是空话。
秋长风当然也看得出来。
他吸了一口气,不再多说什么,但脸上满是痛苦之色。
那人轻轻叹口气道:“长风,我知道你绝不是像你说的那样。
我知道你不怕死。
你这么说,不过是担心她,担心她卷入这个漩涡。
你要挣扎出这个计划,因为你觉得她本无辜,你不想她也卷入这个漩涡。
”
秋长风垂首,感觉原来在这人的面前,任何事情都无所遁形。
那人目光中满是怜悯之意,但还是坚决道:“但这计划根本不可能更改。
命运早定,所有卷入的人,都要走下去,不可能再有回头路。
你当然明白这点……”
秋长风沉默许久,这才抬头望向那人。
那一刻,他的脸上蓦地没了激动,有的只是无边的决绝。
他用前所未有的平静声调道:“好,我继续走下去。
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他少有激动的时候,方才那刻激动,好像不过是生命中的浪花一朵。
那人缓缓点头道:“好,你说。
只要我能做到,我一定去做。
”
秋长风沉默片刻,仰望苍穹道:“这件事我没有想好,但你要记得你曾经答应过我。
”他只是痴痴地望着天空,蓦地感觉脸上一凉,这才察觉,有雪花飘落。
江南也落雪。
雪中虽少了北疆的肃杀,但多了分苍白的颜色——苍白的如秋长风木然的脸色。
他那一刻,没有理会雪花,任由那雪花消融,从他脸颊滑落,有如一滴相思的泪水。
雪花飞舞中,他并不知道,在那远远的庙前,有一青衣女子迎雪面海而跪,眼中也有着晶莹的泪水,泪水冷酷如冰,但心热如火。
她拔出了纯钧之剑。
纯钧清冽雍容,映照着那凄艳忧悒的花容,述说着春去花落的寂寞。
剑身的清光中,有容颜憔悴,杜鹃啼血。
长风……我多想陪你,陪你到天涯海角。
可我却不想你陪着我绝望地去死,我只想你以后能好好地活。
她想着这句话的时候,凄婉欲绝。
她也知道,纯钧再次刺出的时候,就会划出一道天河——她和秋长风之间的天河,远比广寒宫的独舞还要落寞。
可她还能有什么选择?
泪水再落,泪如血。
那时亦有雪飘,雪萧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