缬罗 十五(2/5)
暗中透出荧亮的微光,像有无数小灯盏,点在稠密的叶子背后。
又走了半个时辰,最后一丝天光也被吞没了,可那幽凉的光始终照着他们的路。
汤乾自望见远处树隙里透出一点跃动橙红,分明是火光,待走到半途,却又不见了。
他不知自己正去往何处,只是任由两匹岩羚马带领方向,沿着陡峭低陷的地势一路向下,马蹄子在地上砸出的清脆声响越发密集,最后干脆像阵疾风似地并辔奔跑起来。
剧烈颠簸中,他一手徐徐勒马,另一手始终不肯放松缇兰的缰绳,刚要并马过去将缇兰拉过来,却猛地觉得身体一轻,被一股大力突如其来直抛到半空中。
两匹岩羚马先后纵身腾起,凌空跃过一人多高的茂密灌木,静夜莽林中忽然有浩大的光扑面而来,一瞬间映得他眼前昏黑。
汤乾自身体重重砸到马鞍上,又向一侧跌落下去,摔在草丛里,锋利草叶划伤了面孔。
他支起身子,发觉缇兰亦被甩落在地,半个人倒在水中,他急忙过去,刚揽起她的肩,手却定在半空,不再动作分毫了。
四下静谧,夜雾如纱流动。
林木密密层层簇拥,最低凹处豁然展开一面水波,是神祗凝视星夜的漆黑巨眼,莹澈而窅暗,广阔得令人心惊。
万千细小银芒自水面蒸腾起来,如烟如絮,向着天宇浮游飞升,潋滟湖光底下汪着一池浓酽的墨,仿佛埋藏了深不可测的秘密。
两匹岩羚马想是跑了太远的路程,焦渴难忍,早已直冲进眼前湖水埋头痛饮。
缇兰伸手掬水。
湖面如漆,倒映天穹,水却是明透无垢的,从指缝间漏下去,回声清寂。
她欣喜不能自禁地笑了起来,像个无忧无虑的孩童。
终于,这片传说中有隐秘水道与海底相通、深埋无数宝藏的湖,她还是寻到了。
隔着广漠烟波,对岸蓦然起了一处细小火苗,倒影在乌银的水面上逶迤着直铺到湖心。
转眼又是两三朵火焰相继点亮,搅碎了粼粼光晕。
汤乾自忽然拽起缇兰,带着她急退数步远离岸边,借着方才那数点火光,他发觉一道隐约波纹破开湖面,朝他们过来了。
那是一个人,自水底向着湖岸上行走,渐渐露出了头颅、脖颈与赤裸上身。
&ldquo震初&hellip&hellip怎么了?&rdquo缇兰被汤乾自笼在怀里,茫然发问。
汤乾自却不答她。
青紫色长发湿淋淋地贴着峻削脸颊,额上花样繁复的黥纹一直盘绕到眼下,那个人看起来颇为年轻,线条流畅的筋肉上覆有湿滑肌肤,泛着深海鱼类的灰青色。
身姿纤瘦挺直,每走一步,就像是紫云杉的弓脊微微曲张,蕴含着沉默的力量。
汤乾自耗费了全身的气力,才压抑住喉间即将爆发的惊喊。
那些从东陆来的亡命海贼们并不买龙尾神的帐,他们会闯入这片密林,咬着鱼鳔气囊跳进湖水,向梦想中的宝窟潜下去。
为什么他们中的一些再也没有回来;为什么一些流落海港酗酒度日,很快会在某一个清晨被人发现倒毙街头;为什么还有一些回到了家乡,但从此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现在他完全明白了。
湖岸浅缓,幽暗水波在那人身前分开,随着他一步一步近前,露出了手上提着的鱼筋弩,和腰下钢甲一般的锐亮鳞片。
并无双腿,人身下生着一条修长强健的蛟尾,盘立于地,如上古神话中的龙神后裔。
东陆虽从不将鲛人奉为神祗,却也极少有人亲眼目睹过他们的形貌。
那样非人间的美,数千年前那些在风涛间挣扎求生的西陆先民初次见识之时,除&ldquo龙尾神&rdquo三字以外,怕是再也无以名之了。
&ldquo那是什么?&rdquo缇兰蹙眉谛听水声。
那看似半神半人的异类,此刻与他们不过二十步距离。
汤乾自心里思量着鱼筋弩射程既远,力道又十分沉重,贸然发难绝无胜算。
即便他缠住了眼前鲛人,缇兰目盲,独自逃生亦极为危险,一时间竟束手无策,只得揽着她又退了几步。
一匹岩羚马似是饮饱了,优游地漫步噬草,渐渐靠近了他们身边,浑然不知凶险的模样。
见汤乾自一意退避,那鲛人男子也不再向前,朝着身侧抬起手中弩机,只听得锐声破空,另一匹仍在湖畔饮水的岩羚马痛嘶一声,倒地毙命,想来箭镞是淬了毒的。
他又将生着青蓝蹼膜的手指向自己跟前一划,神色漠然,仿佛是划地为界,不可侵犯的意思,而后蛟尾扭转,旋身向湖里去了。
不一会儿,又是镜湖宁寂,山林泼墨,若不是那匹马尸还倒在水中,汤乾自几乎要以为是幻梦了。
对岸的火光渐次熄了,可是四处星星点点,又有火光相继亮起,或许是远处有鲛人相互传递消息。
嗤地一声,身后引燃柴草似的声音令他心头又是一寒。
缇兰也自先惊呆了,转眼间又明白过来,欣喜若狂挣脱了他的手臂,循声跑了过去。
一朵明丽的火焰之花当风摇曳,一瓣一蕊栩栩分明,照亮了旁边枯槁如铁的枝干。
那树木没有叶子,枝条峻直,每一道都指向天空,其间零落地缀有拳头大的莹白花苞,被火光映出寒芒闪烁,细细看去竟是蒙着一层绝薄的冰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