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2/5)
顾士海应该是有所触动,“就知道我没这么好运气!”没头没脑一句。
脸上有愤懑。
这神情顾士宏再熟悉不过。
当初去黑龙江插队落户,每次回上海,大哥都是这模样。
他当然并非针对家里人,但满腹怨气,是显而易见的。
愈是沉默少言的人,往往语气更重。
具体的、抽象的,都在里面了。
因为平常说得少,练习不够,那些用来过渡、缓冲的客套话,并不拿手。
通常是直奔主题。
让人吃不消。
顾士宏见识过。
兄弟间很少抽烟,唯独要聊些事情,才会抽上一两根。
也是约定俗成的。
顾士宏替大哥点上火,猜他接下去有话要说。
顾士海倚着栏杆,眼神定定的,不知是酝酿还是克制,久久沉默着。
“又不好让他们离婚。
”半晌,迸出一句。
顾士宏吃了一惊。
“阿哥”两个字还没来得及出口,顾士海说下去:“她爸真要有什么事,我们肯定要受牵连的。
昕昕还年轻。
倒不如现在先撇清。
”
顾士宏一时没回过神,“阿哥,没那么严重——”
“怎么不严重!”顾士海忽地抬高音量,又压低了,“我吃过苦头的,你又不是不知道——”顾士宏沉默了一下,知道他指的是当年黑龙江那桩事。
大哥手巧,拿几根篾竹片,单凭剪刀和胶水,做成各种动物,青蛙、公鸡、兔子、老鹰、大象……当年村里的支书过生日,属龙,顾士海便做了一条龙送他,手工比平常更精巧些,涂上颜色,栩栩如生。
其实顾士海并非会拍领导马屁的人,主要是旁边人起哄,倒不好不送了。
偏偏那支书不久便犯了事,还是政治问题。
顾士海莫名其妙被卷了进去。
那条龙是罪证,倘若是一头猪或是一匹马倒也罢了,偏偏是龙,性质便完全不同。
四旧、封建、野心家、皇帝梦,什么帽子都能扣上。
也是顾士海没经验,没赶在事态变大之前先划清界限,傻乎乎任人摆布,也不懂替自己辩白。
结果那村支书判了个无期徒刑,他也在牢里待了一年。
出来后像生了场大病,行事做人愈发地畏首畏尾,眼神也黯淡许多。
整个人老了十岁都不止。
“那个年月,不同的。
”顾士宏劝大哥。
“怎么不同?才隔了多少年?”顾士海停顿一下,叹道,“——再怎么变,世道都是差不多的。
我晓得的。
”
顾士宏觉得大哥把问题想得忒严重了。
但也不好多劝。
否则就跟越描越黑是一个意思。
倒让他愈发挂心了。
“世道”这个词,有些奇妙。
任谁嘴里说来,都有独特的含义。
仿佛心照不宣,又是居高临下的。
似是看透一切。
旁人听了,也不好多说。
本就是见仁见智。
各人眼里看出的世道,其实也是不同。
有时候也是无奈,力有不逮,讲一句“世道如此”,便似能消减几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当天晚上,冯晓琴收拾东西,说要回娘家住一阵,“一个表弟结婚——”。
连妹妹冯茜茜也有些猝不及防,不好戳穿,也不便附和,只是愣愣看着姐姐。
“你不用跟着去,我跟他们说了,你要读书,走不开。
”冯晓琴对妹妹道。
很快打了个包。
抽屉里拿了点现金,当着顾磊的面数了一遍,两千块。
说是给红包。
走到门口,被顾磊拦下,“你哪个表弟结婚?”冯晓琴朝他看。
他咽口唾沫,“说呀,哪个表弟结婚?”
“我的表弟,你都认识吗?”她问他。
“说出来听听。
”顾磊坚持。
“不认识我说出来有什么用!”
“不管认不认识,先说了再说。
”
夫妻俩兜兜转转地吵架。
连顾老太也惊动了,出来瞥见冯晓琴的行李,“你要去哪里?”顾士宏咳嗽一声,劝老娘:“您先进去,有我呢。
”又让冯茜茜带小老虎进房看电视。
听那边两个当事人兀自纠缠“认不认识”,忍不住摇头。
依然是说儿子:
“别跟小孩似的。
你今年多大了?”
顾磊板着脸,谁也不看。
憋着的那口气也是对自己。
东窜西跳,找不到出路,只好自行消化。
一张脸涨成酱红色,发黑发紫。
连带着鼻尖几颗麻坑也愈发清晰了。
夫妻俩平常也吵,但很少闹这么大。
冯晓琴说要走,他还当她是气话,见她收拾东西,才知是真的。
三分气恼,倒有七分迷糊。
急是急的,却也拉不下脸求她。
傻话一句接着一句。
拖着腿上去,拽她的箱子。
冯晓琴死活不松手。
他怕弄伤她,不好太用力。
两人僵持着。
“爸你进去,没事的,”顾磊关照父亲,加上一句,“放心,闹不出人命。
”顾士宏叹口气,“你们这是做什么?”冯晓琴道:“吃喜酒呀,老家亲戚结婚,回去吃喜酒都不行吗?”顾磊点头,“那你等等,我收拾一下,跟你一起回去。
”冯晓琴道:“你不上班吗?”他赌气道:“不上了,那种班有什么好上的。
再上一百年也是个小三子,被人家瞧不起。
”冯晓琴也是不走寻常路,听了便道:“所以啊,怕被人家瞧不起,就把证书考出来,职位升上去,就不是小三子了。
我是为我自己吗?你考证,我能多长一块肉吗?你摸着良心说,哪天读书我不是等到半夜,洗脚水倒好端到你面前,夜宵喂到你嘴里。
你辛苦,我可也一点不比你省力。
做人要讲良心。
”
两人对峙着。
顾士宏叹口气,进房了。
顾磊一只手还搭在箱子上,时间长了,动作有些别扭,倒像是要把箱子揿进地板里。
鼻尖抽动几下,每年春天,老鼻炎都要发作,擤不完的鼻涕。
一手仍按着箱子,一手拿纸巾,连擤几声,脑浆都要迸出的感觉。
冯晓琴拿余光瞟他,也作孽兮兮,男人太窝囊,自己倒也罢了,旁人看着更难受。
“我读,”半晌,顾磊妥协了,朝她看,“——我读,行了吧?”
顾清俞到的时候,行李还放在门口。
冯晓琴从厨房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