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2/5)
谈理想,就算是肥皂泡,眼前飘啊飘的,好歹是个盼头。
他有什么,连个冒泡的机会也没有。
人生如梦,人生如戏,女同学与他的那段,连个戏的开场也谈不上,锣鼓敲半天,演员拉肚子出不来。
台词功架烂死在茅坑里。
顾昕最近不太对劲。
顾士海平常与儿子交流不多,但眼神扫过,好或不好,到底是父子,能察觉几分。
嘴上是不说的。
“顾家男人的传统,死样活气,反过来要女人哄。
”苏望娣常这么说。
他与苏望娣这辈子,是冰火两重天,家里的氛围,要么是冷到冰,要么就是吵到发烫。
中和互补那些,是不相干的。
儿子儿媳那一对,也是别扭。
顾士海站在男人的角度,自是能看出顾昕不爱葛玥。
夫妻间的事,管不了也帮不了。
晚饭后,顾昕一个人下楼散步,顾士海稍等片刻,也下去。
前后脚,隔着二三十米,也不叫他。
各自走着。
绕步行道一圈,顾昕忽停下,转过身。
顾士海一个措手不及,急刹车,上身朝前冲去。
“爸,搞什么?”顾昕皱眉。
“你走你的,我走我的。
”顾士海停了停,问他,“——你是不是打算离婚?”
顾昕吃了一惊:“谁说的——”
“你和葛玥的脸色都那样,谁又看不出来了?”
“没有的事。
”
“肯定有点事。
我又不是瞎子。
”
顾昕朝父亲看。
放在平时,敷衍两句便走了。
今天却没有。
顾士海的态度也让他意外。
父子俩一年到头也说不到几句话,陌生人似的,眼神都很少交集,更别提这样主动来问。
他犹豫着,踱到旁边长凳,坐下。
顾士海干咳一声,也跟着过去,坐下。
“有点麻烦。
”顾昕的开场白。
老黄的父母,跑去厂里理论,说儿子出事不是天灾,是人祸。
锅炉的保修协议也不知怎的,竟被他们拿到,上面有出厂日期,还有每次保养的记录,白纸黑字清清楚楚,这次是逾期两年未保养。
属于违规操作。
厂方的意思也清楚,事情已经出了,追究责任没啥意思,当事人身体最要紧。
特需病房一天床费多少,医药费多少,特殊护理费多少,这笔钱厂里是可以负担到老的。
还有赔偿金数目,甚至二老的生活费也好商量。
真要弄得僵了,大家不合算。
照他们心想,老夫妻退休工人,自己多灾多难,儿子又那样,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无非是想多要几个钱,并不十分担心。
谁知这老夫妻竟是一对“乔人”(沪语,指难缠的人),“我们什么都不要,只求给我儿子讨个公道”,不吵不闹,径直找了律师。
厂里这才慌了,领导一个个上门劝解,话说得诚恳又触人心境,主要是指老黄以后的生活,“阿姨爷叔,老黄才五十出头,日子还长,你们要为他考虑——”。
老黄父亲,年轻时也是行事风火的一个人,又要强,偏偏天降横祸,好好走在人行道上,被一辆闯红灯的黑车撞飞,司机逃逸,一直没找到人。
这些年瘫在床上靠老婆服侍,身体伤痛也早不觉了,主要是精神折磨,生不如死。
“让他自生自灭好了,”黄父讲话三分偏执,倒有七分是实情,感同身受,“死了倒好,活着反而忒残酷。
他哪天要是醒过来,也是个死。
死对他不是坏事。
我们也是两个活死人,什么都不求,只求一个说法。
不想让他不明不白的。
”他语速极慢,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嘴里蹦出。
眼泪在眶里,却不流下来。
他老婆在旁边低低抽泣。
很快,镇政府那边也惊动了,辖区内事故每年都有指标的,伤亡多少,级别多少,起因又是什么,责任怎么认定。
家属配合倒罢了,要是闹大,网上再播一圈,那就难收场了。
镇长交给副镇长,副镇长再交给顾昕。
是难题,但也是器重。
做好了就是大功一件。
顾昕去找高畅,问:“姑父,你怎么看?”高畅反问:“人家父母都那样说了,还能怎么看?”顾昕说:“就算官司打赢,手和脚也回不来了。
老人家一时意气,将来要后悔的。
再怎样,活着就是好。
人心都是一样的。
”高畅沉吟着,“活着是好,但也要看怎么活。
否则也没有安乐死了。
”顾昕道:“中国不允许安乐死。
好死不如赖活着。
”高畅嘿的一声,摇头,“立场不一样,讲不清。
再说现在是关于死和活的问题吗?明明是关于乌纱帽。
”这话有点狠。
顾昕怔了怔。
高畅看了他一会儿,转身要走。
顾昕跟上一句:“姑父,你帮帮我。
”高畅停下,“昕昕啊——老黄是我朋友,我都舍不得他,更别说他爹妈了。
不过现在,死和不死也就是一个追悼会的区别。
有时候残酷和慈悲也真正分不清的。
同样一件事,放在你们这边是安全事故,是一份报告,几只指标,对人家来讲就是一只手掌一条腿,活生生的血肉啊,天都塌得下来——你还年轻,有的是机会。
这种人间惨剧,不作兴的。
”
“你姑父讲起大道理来,不比你二叔差。
”顾士海道。
顾昕嘿的一声。
不好评论。
心里烦得很。
偏偏顾士海又问他:“你和葛玥真没事?”他反问:“你希望我们有事?”顾士海难得跟儿子说这些,除了古怪,思路话风也找不准感觉,“跟你奶奶去世有点关系,”自己先开始剖析,“哭得最伤心的,你姑姑,再排下来,你二叔,还有我。
自己人就是自己人,血缘骗不了人的。
自己人才会伤心到一起。
陪着你哭,安慰你听你唠叨,反过来你再安慰他,我不晓得怎么形容这种感觉——那时就想,如果你姑姑生病也走了,我肯定接受不了,要崩溃的——”顾士海说着,竟有些激动,瞥见儿子完全没反应,只好打住。
讪讪的,倒显得自己莫名其妙。
情绪兀自还在,“昕昕啊,”犹豫着,还是说了,“我有时候也反思,平常对你关心不够。
有些话,应该在你二十岁的时候同你说,现在再说,就蛮奇怪。
其实也就是一般的道理。
但再想,做爸的不管怎样,哪怕再迟,总归要说一次的。
就像打疫苗,晚打总比不打好。
你就算听着奇怪,也忍一忍,好吧?”
“你讲。
”顾昕道。
“有些东西,不要看得太重。
可有些东西,倒是要看得重些。
”顾士海之前酝酿过一阵,谁知说出口,竟又是彻头彻尾的大白话。
粗浅得可笑。
“哦。
”顾昕点头。
开头没开好。
后面便不知该怎么继续。
顾昕等了片刻,“爸,还有吗?”顾士海一怔,只好道:“没了。
”顾昕道:“那回去吧。
”顾士海又是一怔,有些倔强地:“你先回去,我再坐会儿。
”顾昕嗯的一声,“好,那你自己当心,路灯暗,走得慢些。
”
顾士海看儿子的背影,肩膀那里微微拱出一块,上学时写字姿势不对,弄得背有些驼,不够挺拔。
那时也顾不到这些,吃饱穿暖就不错了。
不像小咏霖,才一岁多就上早教,又是听音乐又是看书,还有形体课,小身子扳过来扭过去。
不是现在的爹妈细心,主要是手头宽裕,操心的事又少,便有余地弄这些。
换了那些真正有钱有闲的,还不知怎样折腾呢。
顾士海又略坐会儿,便踱去二弟家。
楼下按了半天门铃,没反应,正要离开,瞥见顾士宏从另一头缓缓走过来,低着头,脸色不大好。
叫住他:
“阿宏!”
兄弟俩上楼。
冯晓琴带小老虎上英语课去了。
冯茜茜加班。
顾士宏从冰箱里拿出西瓜,切好端过来,纸巾放在边上,“吃。
”顾士海咬一口西瓜,问他:“业委会有事?”他道:“嗯。
”顾士海又道:“为了垃圾分类?”顾士宏朝大哥看一眼,笑笑,“阿哥蛮懂经。
”顾士海嘿的一声,“最近除了这还有啥事?猜也猜到了。
”
业委会近来一直在开会。
之前六层以下的居民楼,每个门洞放一只垃圾桶,小高层放两只。
现在响应号召,撤桶,集中摆放到某个位置,定时定点定投。
问题就在于这个位置不好找。
谁都不愿意整片区域的垃圾堆到自家门口。
先说是靠近弱电站那里有个空地,适合放桶,旁边业主纷纷跳出来,说不行;再提议放在每两幢楼中间的位置,讲起来也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但最西头的业主不肯了,说冬天倒没啥,夏天刮西南风要命,万紫园的房子不是正南正北,阳台其实是偏西南,正好迎风头;索性摆在小区门口,谁都挨不着,又有业主不高兴,说政府倡议垃圾分类,目的不是促狭人,每天倒个垃圾要跑一公里,白相老百姓嘛!物业费又不少交,没道理。
还有人建议,索性别撤桶,旁边再加个湿垃圾桶,由物业统一归拢,一样达到分类目的。
拉锯了几周,不论什么方案,总有人反对。
顾士宏在业主群里发通知,晚上七点,各户都派代表过来,大家组团考察,哪里放桶,哪里撤桶,当场拍板。
谁知到了点上,却没来几个人,还是看热闹的阿姨妈妈居多,嘻嘻哈哈。
顾士宏也忍不住了,说大家放弃权利,只好实行集中制,还是按原方案,小区东西南北四个门,各设一个投放点,每天早晚两次开放时间,派人测试过了,最多也就是走一刻钟,大家只当散步。
刚说完,有人便跳出来,说我关节不好,骨质疏松,走不快,一段路要走一个钟头,走到也过时间了。
顾士宏便建议他,多喝牛奶,提早一个钟头出来。
又有人说,大家肯定是上班时顺便扔垃圾,走路的倒也算了,麻烦是那些开车的,又不好直接从车窗里扔出去,多半是车停下再奔过去倒垃圾——“高峰时候可以想象会堵成什么样——”顾士宏一想这话也对,便记在本子上,说回头让物业解决,那个点坚决不允许随地停车。
群里不断有新问题冒出来,有脾气差的,直接道“谁同意撤桶的,就把垃圾全堆到他家门口,让他处理。
垃圾都不让好好倒,还过什么日子”,还有人说风凉话,说不管什么措施,都是防君子不防小人,“夜深人静,风衣帽子口罩出来,垃圾飞快一扔,摄像头也抓不住。
”顾士宏左支右绌,最后实在吃不消了,贴出市政府关于垃圾分类的公告。
“各位,讲到底,这是政府强制执行的命令,不是我自说自话想出来的。
帮帮忙好吧?”
“就跟前年收停车费那阵差不多。
”顾士宏摇头,“乱啊。
”
“八车挡门。
上海滩都出名了。
”顾士海道。
顾士宏叹口气,“就怕到时候八只垃圾桶挡门,名气更加响。
”
“这阵子,我晚上做梦都在背垃圾分类。
不管看到什么,头一桩就想,这是什么垃圾。
条件反射。
前天苏望娣翻出一件老棉袄,破得实在看不下去,只好扔掉。
按理是可回收垃圾。
我让她仔细点,里里外外口袋摸一遍,摸到用过的餐巾纸,是干垃圾,药片风凉油那种,就是有害垃圾。
不好混在一起扔的,被人抓住要罚的。
”
顾士宏笑起来,“要是摸到钱,那倒问题不大,不管纸币还是硬币,都是可回收垃圾。
”
顾士海嘿的一声,“我脑子进水了,摸到钱还扔垃圾桶。
”
说话间,只听门口一阵窸窸窣窣,以为是冯晓琴回来了。
却很快又没了动静。
顾士海要过去看,顾士宏道:“不用看,肯定是又有人把垃圾扔到我家门口了。
”顾士海诧异,打开门,果见两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垃圾袋,隐隐发出臭味。
“习惯了,”顾士宏苦笑,“这一阵几乎天天都有。
胃口也是好,四楼搬上来。
”
“现在人都被养娇了,稍不称心就发飙,我们那时候是集体利益高于一切,不像现在,人人都是老大,半分都不肯让的。
”
“有机会发飙,总归是好事情,说明社会进步了。
我也想通了,又没人拿枪逼着我去当这个业委会主任,关键还是自己喜欢,年纪一把还能做点事情,也开心的。
其他没啥,就是隔壁邻居跟着倒霉,天天闻臭味道。
”说着,拎着两袋垃圾要下楼。
顾士海也跟着,“我回去了。
”顾士宏道:“再坐会儿。
”顾士海道:“明天再来。
”顾士宏闻言笑笑。
顾士海问他:“你笑啥?”顾士宏道:“阿哥这一阵串门串得蛮勤。
”怕他误会,忙跟上——“好事情,阿哥以前忒高冷,现在亲民多了。
”顾士海板着面孔,“听不懂,什么乌七八糟的形容词。
”顾士宏笑起来,一手拿垃圾袋,一手挽起大哥的手臂,“有空多上网,像我这样,不多学几个新名词,群里那些家伙骂我都听不出来——”
顾昕没有直接回家,出了小区,穿过两条马路,来到一家茶馆。
这个时间没什么人。
冯茜茜等在那里,见了便问:“这么晚?”顾昕没说父亲跟着的事:“半道上肚子不舒服,回家上了个厕所。
”冯茜茜啧啧两声:“少吃点冰西瓜。
”替他倒了茶。
顾昕问她:“什么事?”她手机里翻出一张照片,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