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一章 桃花酒(2/5)
次是真的咬破了他的手掌,两条前腿死死地抱着他的手指,双目发红。
“可三年前是三年前,如今这疫病与当初未必完全相同——”
慕云生叹了口气,将手又缩了回来。
易子安抬起手来,打断了他:“慕神医这番‘独到’的高论,三年前在下便已经领教过了。
在下这里,还有慕神医当年留下的方子,若真是时疫再发,也有应对,你就不用再操心了。
”
“罢了,罢了,你便随我一起去吧。
”他朝小狐狸脑门上一弹,“不过,这次可没酒喝了啊!”
“若单论症状,与三年前临安时疫极为相似,但究竟是否为同一种,尚未确定。
不过疫病若潜伏多年再爆发,往往来势更加凶险,我这里有一道新研制的药方……”
五
慕云生将妞妞的病情又说了一遍,易子安听着,眼中的光芒越来越亮。
他拈着胡子,唇边尽是讥诮:“这么说,慕神医也不知道究竟所患何病?”
用药之道,讲究的是君、臣、佐、使。
每一味药,都各自有其所任的角色,所起的作用,除此之外,还得顺天时,应地利,讲人和。
是以这世上,并无万用万灵的药方。
“不必了,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只是这兴善街的可疑病患……”
慕云生根据妞妞新发病情的特点,在三年前医治临安时疫时的药方的基础上做了改动,换了熬制方法,写成了新的方子。
一回到无夏城,他再也不敢耽搁,直接去找了李执。
慕云生的嘴角有些抽搐。
当年为了说服官家使用自己革新过的方子治疗时疫,慕云生跟太常寺诸多医官轮流辩论了足足三日,从切脉说到行针,又自医理说到药方,直到将对方说得哑口无言。
易子安不巧便是当初跟他辩论的医官之一。
跟在身边的妞妞面上虽然残有瘢痕,却是行动与常人无异,确已康复,是这药方再有力不过的铁证。
易子安虽说对他有诸多成见,却也知道轻重缓急。
“尔等真是有眼无珠,可知这是三年前官家亲封的‘神医’慕云生?还不赶紧给慕大人看座?”
连续几日里,他们熬制汤药,分赠患者,又指挥着净衣卫清扫街道,掩埋尸体。
眼见着存活下来的病患渐渐地褪了高热,进入了那日妞妞一般的僵死状态。
从后堂转出来的人嘴角含笑,一身光亮耀眼的紫公服。
却是慕云生此刻最不想看见的人。
这一日慕云生正在检视陷入昏迷的患者,只觉得旁边有人拽住了胳膊。
他一回头,腰就被人给死死抱住了,眼前晃动着覆盖了银发的头顶——是个驼了背的老妇,平日里在兴善街的街口卖粥的。
“易大人!”
原来她的独生儿子,也陷入了昏迷。
老人家无论如何都不相信,只道是儿子断了气,哭得肝肠寸断。
又听说慕云生有金针,可起死回生,便赶过来求他。
那医官赶紧将两腿放下,端正了坐姿,又觉得不对,刚想发作,背后便传来掌声:“不愧是慕神医!好久不见,怎么今日没带你最引以为傲的金针?”
“神医慈悲,求你救救我儿!”老妇人见他犹豫,竟放开了他,径自在地上磕起头来。
他刚进来时半驼着背,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如今却像是变了一个人,眼中炯炯生光,侃侃而谈,竟生出些指点江山的激昂气势来。
“老人家,这哪里使得!”他连忙去拦,“不是我不肯,只是这双手……”他将手伸给老妇人看,现在他的手指,哪怕只是平伸,也控制不住细微的颤抖。
“大人此言差矣。
”慕云生打断了他,“孙药王曾有云: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
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普同一等,皆如至亲——大人能穿上绿公服,为保和郎,怎地连这道理也不懂?”
“神医说哪里话来?那聂家小女儿,难道不是神医用金针唤醒?她能救,我家儿子便不能救么?”老妇人只是不起,拽着他的衣襟不放,“若我儿不醒,我也没有活路了。
神医救的不是一条命,是两条啊!”
“兴善街?”对方嗤笑一声,“也难怪,似你这等江湖游医,怕也只能给那里的人看病——”
妞妞也在这个时候,贴着墙根蹭了过来,怯怯地立在一旁。
等他千哄万哄地哄好了老妇人,言道必定想办法唤醒她的儿子,又将她送走,妞妞才敢靠近。
慕云生心知是自己衣着寒酸的缘故,只得忍气吞声地拱手道:“那患儿此刻便在兴善街,大人若肯随我前去,一望便知。
”
“慕叔叔。
”她拧着衣角,“是我说漏了嘴。
”
济安坊里接待他的医官将两只脚都抬在桌子上,上下打量着他,神情倨傲。
“不是你的错。
”慕云生揉了揉她的头顶,“老人家是对的,人命都是一般贵重,我既救了你,怎么可能不救其他人?”
“你又是何人,敢说这等话?时疫是何等重要的事情,若是误报,上面怪罪下来,如何担当得起?”
话虽如此,他藏在袖子里的另一只手,还是慢慢地握成了拳头。
如今之计,只有找那天香楼的朱成碧,再求桃花酒。
如今妞妞虽然康复,但听她所言,作为病气源头的那个白发少年,却散落在了无夏密集的人口当中,失去了踪迹。
这等情况,得速速报于济安坊,也好早做打算。
当天夜里,慕云生便做了一个梦。
上次临安时疫之后,各大城镇中便设了济安坊,由太常寺直接派遣医官任职。
这还是三年前他向官家进的言。
如此一旦某地疫病爆发,可直接上告临安府调派医官,以免延误时日,造成更多人染病。
他梦到自己站在芦苇丛中,耳畔尽是苇叶摩擦,有如涛声。
头顶一轮占据了半个天穹的巨大的圆月。
月光犹如晶莹的粉末,正在一串一串地坠落下来。
慕云生从聂氏家中出来,便去了无夏城济安坊。
他面前是那辆曾停在街中,邀请他去兴善街诊病的牛车。
此刻车帘叫人高高掀起,露出几道白玉制成的石阶,阶上云雾弥漫,犹如仙境。
“她啊,在一个叫做桃花岛的地方等我呢。
”慕云生笑眯眯地,“我原本就是要出东海去寻她的。
”
慕云生不由自主地迈上了石阶,一步步向上而去。
他所进入的殿堂立着朱红色的圆柱,盘绕着螭龙,当他经过时,它们的眼珠尽都转过来望着他。
“她如今在哪里?”
当他终于走到大殿的中央,跪坐在正中的位子上等待着他的,是个金眼的少女,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衣着华贵,双髻下方饰着累累的明珠。
芊芊沿着他的胳膊爬了上来,默默地舔了舔他的侧脸。
他将它抱在怀里,摸了摸头。
在她身后,是一只足有两人来高的水晶酒瓮,其间的桃花足有人头大小。
光是看过去,他就已经感到舌头下涌出了唾液,双手抖得更加厉害了。
“呵呵,没事,只是想起了一个跟你一样好心的小姐姐。
我们曾经是很好的朋友。
”
“慕神医。
”她开口道,“我在等你。
”
慕云生赶紧眨了眨眼睛,驱散眼中的雾气。
慕云生认出了这个声音。
她便是当初从帘幕之间,将水晶坛内的桃花酒向他推过来的人。
你在等我?他原想问,出口的却是:“可否请朱掌柜的再赐桃花酒?”
“慕叔叔?”妞妞担忧地唤道。
她沉默一阵,伸手在酒坛外面轻轻地抚过,方才开口:“慕神医,近日来,可曾觉得身体不适?”
素心,素心。
如果不是父亲早逝,慕家败落,她当是他从小定亲的妻。
慕云生一愣。
他确有些右腹胀满,疼痛,食欲不振,但以为是劳累所致,并没有放在心上。
“我叫程素心。
”她眨眨眼睛,“小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旧疾而已。
眼下,还是救无夏城百姓要紧。
”
“这手套给你。
”少女脱了一只手套,递给他,又怜惜地将他的手捂在自己的手里。
包裹上来的温暖触感,叫他一抖。
“我来便是要送这坛桃花酒给你的。
有了这酒,你就能唤醒昏死的患者,终止这场瘟疫。
我用桃花酒重新开始售卖的消息引你来无夏,就是为了今天。
”
他顺着她的目光往下看,望见自己在室外冻了一天的手,已经生出了红肿的冻疮。
“那掌柜的又为何犹豫?”
“你怎么会冻得如此厉害?叫人瞧了心中不忍。
”
“因为我挨了训。
”她露出的一丝苦笑,“有人告诉我,我该将所有的事实都告诉你,否则,这对你来说,太不公平。
”
伸手扶他的,是个容貌妍丽,衣着富贵的少女,不知何时起便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雪地中。
她戴着狐狸皮镶边的手套,说话时,唇间冒出团团白雾,更衬得双唇鲜艳欲滴。
她身边的云雾稀薄了一些,将一直静静立在她侧后方的人影显露出来。
那人一身黑衣,胸前用金银双线绣的是一只生了角的狮子,正朝慕云生拱手示意。
慕云生拽着老仆就要走,可他双腿都站僵了,叫旁人扶了一把,才勉强站稳。
正是那日扮做艄公的常青公子。
他父亲在世之时,跟程老爷曾是结拜兄弟,还亲口许下过他跟程家小女儿的亲事。
可他与老仆在门外候了一日,眼见得天色一点点暗淡下去,到最后,只有一个满脸不耐的仆人出来说,程老爷今日另有要事,二位还是请回吧。
“五百年前,莲灯和尚在无夏化为莲心塔,将黑麒麟和通天引一并镇压于塔下,自那之后,神兽白泽处心积虑想要重开莲心塔,多次在无夏兴风作浪。
那传染疫病的白发少年,便是他的化身。
”朱成碧娓娓道来,“他大约是想等着无夏陷入混乱,再伺机毁坏莲心塔。
我一得知此事,便知道世上唯有慕神医一人能止此疫病,所以才找到了你。
”
慕云生有些恍惚。
上一次有人对他说这样的话,是在多年前,一个漫天飞雪的,阴霾的黄昏。
他跟着年迈老仆,千里迢迢赶到镇江,投奔时任镇江府尹的程家老爷。
常青在一旁开口道:“这原本是我家掌柜跟白泽之间的事情,却无辜连累了神医,实在抱歉。
”
万般慈悲,只是不忍。
“什么连累,治病救人,难道不是他的天职?”
“怎么可能?”妞妞抬眼望他,眼神澄澈坦然,“再有下次,我还是会牵小哥哥的手,就算染病也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