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四章 明月珠(1/5)
“阿爹,我好害怕……”她蒙着脸啜泣着,“为什么你不在这里?”
那一刻,秦月珠只觉得海浪之上,星空之下,只悬浮着她一个人。
孤独得,刻骨铭心。
就在此刻,有人的手落到了她的手背上,温柔地引导她放下手来。
她眨着泪水迷蒙的眼睛,望见舱室中不知何时布满了雾气,那位碧蓝头发的公子站在其中,关切地望着自己。
这是她第一次离他这么近,能看清他澄澈双眼,犹如琉璃。
怪物。
那个生她养她的女人在说。
“哇啊啊啊啊,你又出现了!”秦月珠挣脱了他,整个人撞上了后面的舱壁,才想起来自己满脸是泪。
她用手背胡乱地擦着,那珠贝里的公子却靠得更近了些,捧着她的脸,一点一点地将她的泪尽都拭了。
她原以为,不顾一切地找到阿爹,便能解决一切问题。
可这力量太可怕了,而且还在一分一秒地增长,越来越容易失控。
万一,阿爹也没有办法呢?万一,他就是因为害怕这力量伤害到她跟她娘,才选择离开的呢?
“……谢谢你。
”秦月珠莫名其妙地有些脸红,想起来在码头上他的相助,连忙道,“那天要是没有你,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多谢你提点,你……”
时间已经是半夜。
她将脸贴在船板上,听着海潮一下接着一下,拍打在船身上,忽然便痛哭失声。
眼前的人安静地看着她,没有流露出一点反应。
她在梦中挣扎、踢打,最终醒了过来,只觉得半身都是汗,躺在原地喘息了一阵,才慢慢地感觉到了冷。
“你……你能听懂我的话吗?你叫什么名字?”
她梦到了一处从未见过的繁华集市,车马穿梭,人语喧哗。
她梦到自己在人群中行走,所接触到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开始变得透明。
到了最后,她甚至梦到自己召唤来了狂风和海潮,吞没了整个集市。
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接着合拢了双手,再慢慢打开:一只黑尾凤蝶出现在他的掌心。
那天夜里,秦月珠陷在了一个可怕的梦里。
秦月珠又惊又喜:“你也会吗?你也能唤出蝴蝶?”
“吃!”朱成碧顿时忘记了要说的话,蹦跳着朝常青扑过去了。
他点了点头,放了蝴蝶,任它在室内一圈一圈地飞着。
谁知常青在旁边又打开了只食盒,问道:“好不容易央得梅氏糕点第十二代的石弈武做了天地同春,你既胃口不好……”
“原来我不是一个人。
”她看着那蝴蝶,喃喃。
就像是,在原野上独自跋涉许久后,忽然望见,远方的地平线上,升起了一束摇曳的灯火。
像谁?秦月珠差点脱口而出。
莫非你见过我爹?
“我们是一样的!我们是同类!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跟我一样的人,除了我爹,可我不记得他,只有我娘说他是怪物。
可你不是怪物,不是吗?你处处帮我,待我这么的好——”
朱成碧爬了起来,一双大眼一眨不眨地盯着秦月珠:“谁跟你说,邀请我的人是他来着?”她好笑地问,接着忽然转了调子,“等一下,从这个角度看,还真是长得有点儿像。
”
秦月珠情不自禁地拽他的手,他丝毫没有反抗,眼中甚至有一丝笑意。
“既然如此,当初又何必答应他相邀?”
“你不会说话吗?”她终于反应过来,“也没有名字吗?那,我给你取个名字吧。
既然是从珠贝里来的,我叫你阿贝可好?”
“这一百多年来也不知让他吃了多少珍禽异兽,滋补到如今,浑身上下散发着的贪欲,竟连我都熏得头疼,胃口不好……”从花厅回来她便脸朝下趴进了软垫里,直哼哼。
自那之后,阿贝夜夜都会出现。
为了逗她开心,他一只接一只地变出了蝴蝶、杜鹃、鸽子,甚至还有一只幼年的大象。
虽然到了第一缕阳光透过舷窗的时候,它们全都会融化成水沫,但它们带给秦月珠的欢喜是不可计数的。
她意识到,这种力量本身并没有坏处,甚至可以创造出美好之物——只要她将那狂暴而且不可控制的一面,牢牢地封锁在内心深处。
常青说这话时颇为感慨,秦月珠联想起他袖中那支同样可以生花的笔,不由得猜测他是否有过类似的经历。
这有心人三个字,多半指的便是肖珉然。
其实根本不用提醒,在秦月珠眼里,肖珉然是个又恶心又恐怖的老怪物,尤其是,据朱成碧说,他其实已经有上百岁了。
如此经过了七八天,他们终于来到了海市附近。
“原来如此。
不过……君子何辜,怀璧其罪,多加小心,不要在有心人面前显露得太多。
”
海市虽然半年一次,时间固定,但地点却经常变换。
众人只知道是在东海的某处海域,船队到了附近,也只是逡巡等候。
这一日一大清早,海上便起了云雾,将天地全都笼罩在其中。
她还以为常青会颇为惊讶,没想到他只是点点头。
秦月珠听经验丰富的水手说,这就是海市即将出现的征兆,因此屏息等待着。
渐渐地,自那云雾之中,传来了一阵接一阵的喧嚣:是车轮碌碌,马匹嘶鸣,欢声笑语。
“我娘说,他只留了一枚写着蜃字的玉牌给我。
若我能去蜃楼阁,见到雪公子,必定能知道我爹的下落。
”
“海市开啦!”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秦月珠也无法再隐瞒下去,只好一五一十地跟常青说了:自己的身份,能从虚空中唤出实物的能力,据说拥有相似的能力,却在十几年前便神秘失踪的父亲。
也不知道是哪条船上的水手大喊。
随着那喊声,雾气顷刻间尽皆散去,阳光轰然降临,照亮近在咫尺的一整块陆地:就在刚刚,那里还是一片海面,此刻却已经是楼房林立的繁华集市,酒旗错落招展。
五
秦月珠愣在原地。
眼前的海市,与她在梦中毁灭的陌生集市一模一样。
恍然间,她竟如那梦蝶的庄生一般,不晓得身在何处。
还要举步向前吗?她踌躇起来。
若是恶梦成真,该如何是好?
“既然如此,回头便让她少出现,再不让她搅了肖先生的清静了。
”
她腰间的水囊,像是感应到她的心意,竟然发起光来。
一只黑尾凤蝶出现在她的手指上,扇动了两下翅膀,朝着海市的方向,径直飞过去了。
常青侧过身来,巧妙地替她挡住了肖珉然的视线。
那是……阿贝给的鼓励吧?
“难怪。
”肖珉然点头,“倒是有些缺乏管教。
”
她一路追寻阿爹的下落到此,眼看蜃楼阁就在眼前,哪里有中途折返的道理?
“一时兴起,新画的。
”
“等一下!”她朝着那蝴蝶喊,“我来了!”
肖珉然在一旁阴沉沉地盯着秦月珠,活像一只披散了羽毛的老鹰:“常青公子,你家这名小厮之前倒是从未见过?”
六
秦月珠瞪着手里的杏仁酪,竟放松下来,差点失控的力量也慢慢平复下去。
她硬着头皮,将杏仁酪捧去给朱姑娘。
朱姑娘半捂着脸,兴致缺缺地接了过去。
一行人终于进入了海市。
“原来在这里。
”常青立在她面前,眯了两眼笑着,“不是叫你拿点心给姑娘,怎么偷起懒来?”
朱成碧心心念念要逛街,肖珉然只想赶紧去蜃楼阁。
双方商谈一阵,终于还是各退一步,说好半个时辰后在蜃楼阁入口处再聚。
秦月珠一愣。
另一侧的手也叫人抓住了,还被塞了只碟子,上面是只盛着杏仁酪的白瓷小碗。
秦月珠扮成了小厮,只得规规矩矩地跟着朱成碧。
朱姑娘似乎对海市熟悉得很,熟门熟路地逛了一阵便找到了家卖烧饼的小店。
店主是个蓝眼睛的胡姬,做好了烧饼,用精细的小竹筐子盛了,递来给她,她连忙道谢去接,手指却从她的袖子中间穿了过去,犹如穿过雾气一般。
一只手落在了她伸出去的手背上,轻轻一握。
她吓了一跳,盛着烧饼的竹筐掉入怀中,却是沉甸甸的真实。
朱成碧过来取了一个,捧在手里嗅着。
不!这里是在船上!如果她唤来的狂风摧毁了整艘船,所有的人都会落水,会被脚下万顷碧波活活吞噬!她仅存的理智还在挣扎,拼命想要让这一切停下来,拜托谁来帮助她停下来!
“虽已熟了,可其中的樱桃馅儿,色泽犹存。
这樱桃毕罗的技艺,自唐时至今,已经失传了。
”
秦月珠朝后退了一步,迷迷糊糊地伸出了手:“大风——”
“可她分明会做,怎么能说失传?”秦月珠扭头看着蓝眼胡姬,她还在笑着跟他们招手。
糟糕!她惊惶失措,就像是被人紧紧握住了心脏。
耳畔的轰鸣声却一刻强过一刻:那是她体内那片海洋的浪涛声。
就像她在码头上释放出狂风时一样,它们汹涌起来,狂暴起来,强烈要求着释放。
朱成碧微笑不语,反倒是一旁的常青开了口:“你这一路过来,可听见酒馆里有人唱歌?”
那一刻,秦月珠对肖珉然的厌恶到达了顶峰,胃中翻江倒海,立时就要呕出来。
她连忙捂住嘴,可那两名蒙面的护卫已经受了惊动。
几乎在眨眼之间,他们中的一个已经到了她的面前,隔着雕花的木门,直直地望着她的眼睛。
秦月珠慢慢回想着:“咱们路过的那个酒馆?我听见里面有人像是喝醉了,一直在唱歌,唱得好像是,好像是……”
妙妙立刻展开了艳丽笑容,她面纱已去,露出高鼻深目,含情脉脉地只看着他。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扶槛露华浓。
’”朱成碧学着那调子哼起来,“那老家伙,自打叫高力士给脱了回靴子,得意得很,就醉得越发厉害了。
”
“她么?”肖珉然伸手将刃上的胭脂一抹,又在指尖细细地捻了,“据说这一族可以通经活络、消肿止痛,我吃了她三百多只同族,如今只剩下她一个,可是老朽心头至宝。
”
秦月珠几乎跳了起来:“你是在说……不可能!”
“好技艺!”朱掌柜鼓起掌来,“这位妙妙姑娘也是好胆色!”
“当然不可能,在想什么呢?”朱成碧白了她一眼。
刀光再凝,肖大和肖二将刀平平地捧了,献到肖珉然面前。
那刃上,是薄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