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四章 明月珠(3/5)
墨色绘成的游龙自他的笔下挣脱出来,朝失控的货船扑了过去,狠狠地撞在船身一侧。
胡旋?雪公子略微点头,更多的文字浮现出来:只可惜我这里已经有了。
常青动了动胳膊,从袖子里滑出支笔来,在空中只一划:透明的空气中立刻起了波动,显露出覆盖着层层鳞片的长尾。
仿佛是为了证明这句话一般,另一个与妙妙一模一样的舞姬忽然出现在她身边,立刻开始舞蹈,旋转得像是一朵盛开中的牡丹花。
栈桥上的人们惊呼不止,纷纷跳入水中逃生,混乱当中有一个跟家人失散了的小女孩,像是被吓傻了似的,浑身发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眼看那船朝着她的方向,轰隆隆地碾了过去。
“不愧是雪公子!”肖珉然抚掌笑道,“我来时便想,雪公子拥有如此浩瀚的记忆,还有什么是能让你动心的——普通的胡旋怎么敢拿得出手?妙妙所会的,是沙漠民族独有的一种胡旋,公子需要靠近一些,方能看出区别来。
”
这究竟是什么力量啊,只是信口胡言的一句话,却造成了如此糟糕的后果!
妙妙应声而舞。
和她那影子一般的模仿者不同,她扬手的姿态如此决绝,而弯下腰去的时候又如此悲伤,就像是在和情人分手。
一瞬间,阿娘畏惧的神色再次出现在她眼前。
跟你爹一样的怪物,她在说。
雪公子看着她。
他琉璃一般的眼中,是她跳动的影子。
秦月珠目瞪口呆,只听得货船们乒乒乓乓一阵互撞,水手们操着各地方言彼此对骂。
一艘正在下锚,还没有来得及停稳的货船被吹得横过了船身,整个歪斜过来,船头生生撞上了栈桥。
若我吸干她的记忆,她将永远不能再像这样舞蹈。
这句话刚出口,她就觉得要糟。
她体内的海洋应声起了震动,刮过了狂风。
就跟那天,成千上万只蝴蝶被她从虚空当中召唤出来一样。
她拖长的尾音还没有完全消散,原本平静的港口就刮起了真正的狂风。
“她心甘情愿。
”肖珉然得意地笑起来。
秦月珠自幼不曾离开过家乡,哪里见过这么多样式不同的商船,更别提琳琅满目的货品,一时欢喜得很,张口就胡乱念道:“大风起兮云飞扬——”
雪公子终于像是被他说动了,那些缠绕着墙壁的白发开始缓缓松解,让他从原地站了起来,朝妙妙靠得更近了些。
妙妙还在舞蹈,但她的动作越发激烈,双眼只望着肖珉然一个人。
第二日,秦月珠还是将珠贝放在随身的水囊里,跟着朱常二人去了无夏城的港口。
几人径直上了栈桥,但见桥身两侧泊满了各家船队,都在整顿待发。
不!不对!
秦月珠觉得自己真是聪明非常。
秦月珠心中警铃大作。
肖珉然不怀好意,而妙妙的神情如此悲伤,是在跟他做最后的诀别。
因为那枚玉牌,秦月珠一直疑心阿爹就是蜃楼阁中的人。
就算事实并非如此,只要她能见到雪公子,并且直接向他提问,不就能知道阿爹现在何处了吗?
“别靠近她!”
而且,蜃楼阁的入口,从来只在东海的海市之中。
这海市一年才开一次,无人知其确切位置。
即便如此,也常常有人不惜倾家荡产,也要上一趟蜃楼阁,以解答心中的疑问。
海市能有如今的繁盛,成为沿海各大城市交易的重要据点,跟蜃楼阁的存在有很大的关系。
话音未落,雪公子的身体忽然一颤。
肖珉然身边等待多时的杀手立刻有了动作。
几乎就在眨眼之间,肖大高高跃起,在空中朝雪公子挥起了手中的刀。
而肖二的刀已经抵破了秦月珠后背的衣裳,眨眼间,便能刺穿她的心脏。
只是这位雪公子脾气古怪,他想要索取的报酬,并非金银,常常是令人意想不到的东西。
秦月珠的耳中,瞬时灌满了来自体内海洋的喧嚣。
数百年来,这两个名字在神州大陆上可谓是无人不知。
据说,蜃楼阁中存有如同浩瀚烟海一般的知识和讯息,任何人只要得了蜃楼阁主人雪公子的首肯,都能进入阁中,向他提出任何问题。
而无论多么刁钻古怪的问题,雪公子一定能给出相应的答案。
只要眨眼之间,她便能召唤来毁灭的狂风,或者是呼啸的海潮,撕裂眼前这些令她颤栗、令她厌恶的恶人——可如果是那样,整座海市便会如她梦中所见的那般,被她毁灭殆尽。
蜃楼阁。
雪公子。
这是,眼前这位雪公子的创造。
她亲手参与了一点点,才知道这是多么困难的事情。
要让胡姬姑娘的脸上重回红晕,几乎耗尽了她最后一丝力量。
三
创造是多么艰难,而毁灭又是如此容易。
“这倒奇怪了。
”她似笑非笑,“你也要找雪公子?”
这电光火石般的一刹那犹豫,带来的后果是贯穿后背的寒意。
朱成碧跟常青交换了一个含义不明的眼神。
真糟糕。
到最后,还是没能见到父亲。
“你们要去海市?”她心头一动,竟如此之巧?“带我一起去!我有问题要问雪公子。
若你们肯带我去,这珠贝就让给你们!只是不能吃……”
秦月珠这样想着,朝前一头栽倒。
“掌柜的跟你说笑呢,她与你手中那珠贝是旧识,不会将他怎样的。
”常青来拦她,又转头朝朱成碧道:“正好咱们明日便要出发去海市,不如送佛送到西,干脆直接将这珠贝送回蜃楼阁……”
七
“我,我不卖了!”她伸手去捞盆里的珠贝。
秦月珠撞进了厚厚的雪层。
秦月珠心头一紧。
她还记得,若不是那珠贝里的人在她掌心中写下蝴蝶两个字,她早就没有命在了,可她不仅捉了他,还一路将他送到了刀俎之间。
原以为会贯穿后背的疼痛并没有降临,她皱着鼻子等了一阵,只感到沾了整脸满手的雪带来的寒意。
她爬起来,茫然四顾:玉石厅堂已经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蛮荒的雪原,一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
“会如何?”朱成碧用团扇挡了脸,低低地笑着,“这里可是天香楼,你说会如何?照我看来,新鲜的话,还是隔水清蒸的比较好,又或者,直接打开壳儿来,配糖渍萝卜、白梅醋,一口吞了,也是清甜鲜嫩得很……”
妙妙纱裙之下的蝎尾已经伸出,但在半空中便寸寸结冰,肖二仍在秦月珠身后,保持着当初持刀抵着她后背的姿势,刀锋之上布满蓝色的寒霜。
秦月珠颇费了一番工夫,才相信了眼前这小姑娘竟然就是传说中的朱成碧。
她一路来到无夏城,为的就是要把珠贝卖给她,可真正事到临头,她又犹豫起来:“这珠贝,若是叫你们买去之后……会如何?”
秦月珠大着胆子过去将他轻轻一戳,他便硬邦邦地倒在了雪地里。
“咳咳!”有人在一旁连声咳嗽,却是常青:“掌柜的,你这样让我怎么压价?”
雪公子站立在雪原之上,低着头,看着倒在他脚下——全身披挂着冰棱的肖大和肖珉然,他们二人都睁着大眼,仿佛还在盯着半空中浮现着的十个墨迹淋漓的大字: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什么小丫头!”秦月珠抗议,“叫姐姐!你还没有我高呢!”
……好可怕的幻境成真之力。
秦月珠缩了缩脖子,与之相比,她那点儿微末的力量简直是班门弄斧。
那小姑娘望见了秦月珠,立刻热切地凑过来:“小丫头,你要多少钱?多少钱都可以,我一定得买下来!”
“哎呀呀,不枉我们布了这么长时间的局,可算是将这贪得无厌的恶人一网打尽。
这招请君入瓮,雪公子可还满意?”
“哼哼,如今我为刀俎,你为鱼肉,躲也没有用!”
原先朱成碧所在之处,如今是一只秦月珠从来没有见过的妖兽,生着山羊般的长角,眼中燃着金焰。
它用少女的娇媚嗓音懒散地说着,抖了抖身上的雪,露出护在怀里的常青。
自雾气中忽然冒出个梳着双髻的小姑娘,眼看比秦月珠年纪还要小,一手拎着裙边,一手叉腰,毫无形象可言地仰天大笑起来。
被她这么一搅和,雾气中的人形立刻消散了。
浓雾也退回了贝壳之内,连珠贝都翻身掉了个个儿,明摆着是不理她。
“原来真正邀请你出海的人,是雪公子!”秦月珠这才明白过来。
“好哇!好哇!好哇!我刚听汤包说时,还不肯信——竟被巴巴地送上门来了!”
她这么一喊,三双眼睛都转了过来,一起盯着她。
原来他平日都是躲藏在这珠贝之中?难道,是珠贝成了精?
你要问什么?空中墨迹变幻,出现了新的文字。
珠贝被她惊动,先是咔嚓一声合上了,接着犹犹豫豫,又打开一条缝,冒出丝丝缕缕的雾气,在厅堂之中,绕着她,越聚越多。
雾气当中,有一个人形影影倬倬,她看清他的短发,正是当初那位公子。
“我……”
她又想起那日在海中,握着她手的公子,忍不住伸手敲了敲那珠贝的壳儿,轻声问道:“喂,那日是不是你在海水里救了我?”
雪公子琉璃般的大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常青跟两个婢子让她在此等候,说完便上楼去了。
一楼的厅堂里顿时显得有些冷清。
秦月珠百无聊赖,索性趴在木盆边,瞧着那珠贝。
它被养在了盛满海水的木盆里,像是舒服了,竟然张开了一条缝,伸出条雪白的腿儿来,喷着水。
你救了我,你可以问一个问题。
你的问题是什么?
秦月珠总觉得他嘴角上翘,笑得有些像只狐狸。
为什么你跟阿贝会如此相像?不不不,在那之前,还有更重要的问题——“我爹在哪里?”
“这个嘛……”常青抬眼看她,“还是等我家掌柜的自己来出价吧。
”
有风吹过,他们身边的碎雪随风飞扬。
但雪公子的面上依然没有任何变化,他眼中只有一片澄澈。
秦月珠只有十六岁,城府也不深,开口便问:“你肯出多少钱?”
“他是不是,不肯见我?”秦月珠颤抖着声音问,忽然觉得疲惫异常。
她离开家乡,跨过了重重大洋,为的是能够来到他的面前,向他提出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