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七章 嘉庆李(5/5)
着。
此人生就一副弥勒相,肥得连脖子都看不见,可赵瑗知道,他从官家还是九王时便随侍在侧,并不是能轻易小瞧之人。
“若不是郡王化为神龙,让珍珠泉重获生机,小人的父母早就都渴死了!郡王仁义,小人不能做这样的事情,请陛下将我等赐死!”
可珍珠泉乃皇家特供,朝廷派有兵士重重把守,寻常百姓自然不敢接近。
他这次求见父皇,便是要说这件事。
一个声音响起来,更多的声音在回响:“请陛下将我等赐死!”
刚刚过去的这个春天干旱少雨,小满过后,更是连一滴雨水也未曾见到。
灾情最重的越州和明州,已经池塘干涸,河床裸露,唯有深山之中几处泉眼,还在涌出少许活命之水。
其中就有苍梧山上的珍珠泉。
“好,很好,你们……好得很!”
那一口水便噎在了他的喉咙中,咽也不是,吐也不行。
晴朗的空中,忽然闪过了雷电,照亮这名已经孤家寡人的官家的脸。
“黄都知说,这是苍梧山中的珍珠泉,平日里都是特供官家殿中使用,今日见郡王辛苦,特地匀了些给咱们。
”
“阿爹,来尝上一口吧!你会一辈子都记得这滋味的。
”她继续柔声劝道。
有郡王府的侍人上前来,奉了杯水给他。
他尝了一口,只觉得甘洌非常,随口问:“是哪里来的山泉?”
你会知道,一直以来你对待我们的方式都是错的。
你会知道,小哥哥才是真正的真龙。
到那个时候,我跟他就都自由了。
我会带他离开这处牢笼,再也不回来。
我们一起在山林之间遨游,饮山泉,餐野果,那该是何等地快活——
偏偏他赵瑗是个倔强脾气,哪怕今日要在这里站断腿,该说的话也一定得说。
然而剧痛自腹部袭来,撕裂了一切美好愿景,她抬头朝上望去,只见曾经杀死过她一次的那个人,如今第二次将剑尖插入了她的身体。
今日这点小小刁难,怕是在等着他知难而退。
“若我死了,你就是皇帝。
故意散播那个什么真龙的谣言,不就想要达到这个目的吗?你休想!”官家目眦欲裂,面目狰狞,“朕,自己动手!”
赵瑗自嘲地笑笑,他这个郡王,当得真是如芒在背。
诸臣以为他们父子仍像往日般亲和,但凡有什么劝谏之词都找他出面,久而久之,父皇也晓得从他这里听不到什么好话,连见都懒得见他一面。
第二次雷霆响起,近得就在头顶。
血沿着剑身在往外涌,而官家还在咬牙切齿,继续往里深入。
她却反倒是松了一口气。
比起上一次来,这一次反倒没有那么震惊,也没有那么痛。
其间有内侍出来过一次,言道官家还在午休,未曾醒来。
可他分明听见殿内有人传唤,几个小黄门进进出出,奉上洗漱用具和各类果品。
父皇恐怕早就醒了,不过是不想见他罢了。
“也罢,阿爹,你终究是又杀了我一次……这次便算是小哥哥的份儿罢。
”她伸出已经重回少女姿态的手,将那剑身牢牢抓住,“此番剔骨剜肉,还了你的养育之恩,从今往后……各不相欠……你得放他自由!”
他来的时候心急,连朝服都未换,此时沉甸甸地罩在身上,捂得贴身处厚厚的一层汗。
日头灼热,他被晒得口干舌燥,却又不能随意走动。
官家松开了手,跌跌撞撞地朝后倒去。
普安郡王赵瑗顶着午间明晃晃的太阳,立在勤政殿外,已有将近一个时辰了。
“嘉柔?阿奴——怎么会是你?!”
一
风声忽然间猛烈起来,刮得庭中所有人都站立不稳。
他们趴在地上,用袖子捂着头,好不容易等得风小了些,抬眼便望见盘绕在殿中的那只巨龙。
次年春,有女子诣阙,称为嘉柔公主遇人所救。
其音容样貌,殊无二致,言及宫禁旧事,皆能应答。
上恻然不疑,诏入宫,与之相对痛哭,恩宠甚重。
鬃毛贲张,鳞片竖立,是只正在暴怒中的神龙。
绍兴十四年十二月,金兵破临安府、越州,上携少数宫嫔避祸至明州,乘舟入海达三月有余。
后金兵退走,方得以归朝。
嘉柔公主赵璎奴随上驾同往,中途失散,官家伤痛不已。
它盘绕着身子,似在护卫什么。
从龙身之中,伸出一只少女的手,似乎想要触摸它的鼻尖。
远处传来乐声,萧韶并举,缥缈相应,谁家的女童在唱:“当日谁幻银桥,阿瞒儿戏,一笑成痴绝。
”
“阿奴只愿,有朝一日,得见真龙翱翔于天际……”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独自挣扎了很久才慢慢死去的赵璎奴,最后的心愿。
如今枷锁已去,心愿已了,那长久以来支撑着她行动的动力也忽然间烟消云散了。
她又一次望见了他。
明明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却故作严肃地皱了眉,自怀中拿出包李干来,细细地撕碎了喂她。
那时她便想,这个小哥哥虽然外表严肃,心里其实软得很呢。
自由翱翔吧,我的真龙。
再也不要犯跟我一样的错误,再也不要听从于任何人了。
她再度离开了沉重的躯体,穿过重重枝叶,穿过寒露和月光,朝着更光明的所在升腾而去。
枝叶轻拂过她的脸,她甚至隐约听到了乐声。
就像多年前的中秋夜宴,她站在用新罗白罗木建造的四面亭中,那亭周垂着的雪白鲛绡在风中起伏,也是如此拂过她的脸。
从今往后,你是自己的主宰。
奇妙的是,一点也不疼。
哗啦一声,整个世界的暴雨开始降落。
更多的眼泪涌了出来,她松开了手,任由石块从她手心滑落。
猿猴般的野兽一口咬在她的手背上,鲜血沿着它的嘴角流淌下来,滴落在尘埃中。
神龙静默地立在大雨之中,一动不动,犹如雕塑。
在它低垂着的头颅下方,是少女垂落的手。
“啊——这么说,果真有这么一个人。
”野兽得意地笑起来,“告诉我,他是谁?”
许久之后,它终于一点一点舒展了身体,重新盘旋着,升上了天际。
暴雨和雷霆跟随着它,犹如它的护卫。
它一次又一次地朝下方回着头,最后还是朝着南方飞去。
干枯的越州大地在那个方向等待着它。
她的眼睛亮了一下,干涩已久的眼眶里居然流出了一滴眼泪。
九
“听着,我是这山上的山神。
遇到我,是你天大的运气。
”它忽然油嘴滑舌起来,用的是成年男子的声音,“你很快就要死了,这么年轻就死,一定很不甘心。
可我能帮你。
”它伸手触摸她举着石块的手背,见她没有反应,更大胆起来,“只要我吃掉你的血肉,哪怕只是一口,就能知晓你的过去。
我能知道你爱过谁,恨过谁,又被谁害得如此凄惨。
我会替你完成所有未了的心愿,替你看顾你念念不忘之人。
”
“来人啊,救救我的女儿,我的宝贝!”
它磨着牙齿,再次靠近,又被她举起来的石块给逼退了。
石块上沾着几缕淡金色的毛发,还有它的血迹。
这猿猴似的野兽颤抖了一下。
“官家,官家!这只是一只淡金色的猕猴,你瞧,你瞧!”
野兽发出了一声惨叫,飞快地退开了,用小孩子的声音哆哆嗦嗦地诅咒着:“还没死?为什么你总是不肯死?我已经等了整整一个白天!好饿啊,好饿啊!”它在她身侧焦急万分地爬来爬去,踢得尘土飞扬,可再不敢轻易靠近,“你听,那是远处的狼嚎!狼群正在逼近,它们会将你从我手中夺走,不,不,这是我的肉!是我的!”
他朝下望去,果然,躺在他怀中的是具猕猴的尸体,身上的血都被暴雨冲淡了。
不,不!她昏乱地想着,仅剩的那只手一阵摸索,竟然抓住了一块边缘锐利的石头,砸向了它的侧脸。
“说得对,说得对。
嘉柔早就已经死了,是我亲手……”他打了个寒颤,放开那尸体缓缓站起来,忽然只觉得万念俱灰。
“死了吗?终于死了吗?”猿猴般的野兽嗅着她的脖颈,温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脖子上。
她知道它已经张开了嘴,迫不及待地想要撕开她的喉咙。
大雨滂沱,在他听来却是一阵寂静。
只有雨地里躺着的那只木盒子异常清晰,里面的李干散落一地。
昏暗中,一对招摇着长毛的白耳正在朝她逼近。
多年前的中秋夜宴上,他也吃过这样的嘉庆李干,那时围在他身边有黄都知,也有珩儿,璎奴,还有瑗儿——那时他们还小,一个个都如此可爱。
可如今所有都消失在了雨幕中,独留他一个,面对这漫漫余生。
这念头每次浮现,便如一只尖锐的钩子自下方伸来,贯穿她的腹部,将她狠狠地拖回那副残躯中。
一瞬间,原本停跳的心脏猛然抽搐,断臂处传来如此剧烈的痛楚,叫她猛地睁开了眼睛,无声地喘息着。
对了!他忽然想起来,这李子难道不是有毒么?
自空中回首时,她望见自己躺在下方折断的树丛中,半边身体都压在石砾下,一只胳膊被利器削断。
这等伤势,魂魄早该离体。
她此刻不觉半点哀伤,只觉无与伦比的轻松自在。
若是能一直这样升上去,便真的再无烦恼痛楚了吧——但那人该怎么办?
旁边有人来拦,他不肯停,依然抓起李子来就咬,又咬牙切齿地咽下去。
酸涩的滋味在嘴里烧起来,接着便落往肚腹里,沿着咽喉一路烧灼。
痛楚和寒冷都已经渐渐远去,唯有濒死的心脏,还在勉强支撑着跳动。
逐渐模糊的意识中,她数度感觉到自己离开了残破的身体,朝高处升去。
他终于切切实实地尝到了这滋味,在他的余生当中,它将慢慢地烧蚀着他的内脏,噬心削骨,永志不忘。
名为“后悔”。
她就快要死了,可仍有心愿未了。
苍白头发的帝王忽然掩住了脸,无声地痛哭起来。
零
绍兴十五年,越州大旱,幸得真龙行雨相救。
有见者云,真龙自临安宫中起,行在云雾中,伴电光雷霆,威严不可直视。
民叩拜不止,立龙王庙祀之。
苍梧山珍珠泉即为神龙掘出,遗有爪印,至今仍可见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