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九章 漱金宴(5/5)
金雀钗掉落在血泊之中。
临安城?
赵瑗的面前再也没有中了箭的雀娘子,只有一只明黄色的小雀,扑扇着翅膀,急速地飞走了。
“请大人放心,我在此向您许诺,这临安城到了中秋月圆那天,一定会点起火来。
”
九
雀娘子微微翘起了唇角。
她肌肤雪白,媚眼如丝,只是瘦得过于厉害,之前一直病恹恹的。
然而这一个笑容,点燃了她的脸。
那眉梢眼角,尽都是光彩。
赵瑗留在原地,望着那只明黄色的小雀。
它越飞越远,眼看就快要消失在夜空里。
“这任务不易,你可得多加小心。
”他含糊地应对着。
胸腹之间的疼痛在消退下去,之前被雀娘子所控的人们也逐渐恢复了行动的能力。
可更深的伤还在隐隐作痛,他只是觉得冷,觉得空虚。
常青心急如焚,却也知道,此刻她将自己认作了白泽,唯有将错就错,才能问出更多的情报来。
但他还是要重新振作起来。
他是这世间唯一的真龙,既不得休憩,也没有理由软弱。
什么所愿?
“郡王,可要下诛杀令?”
“是我失礼了,白泽大人。
”她俯在地面上,恭敬地道:“大人将这等性命攸关的消息带给我,雀娘子定不负所托,必会替大人达成所愿。
”
朝他围拢过来的将士在问。
幸好女子很快收拾了情绪,从他怀里起身,擦了擦眼泪,便又朝他郑重地叩拜下去。
阿瑗能信雀娘子,他也想信雀娘子,可普安郡王赵瑗呢?倘若信她的代价,是将临安城的数十万百姓的性命悬在烈火之上,他是否付得起?
随着她哭泣,那金钗上的黄金雀也颤动不止,睁着一对儿玛瑙制成的血红眼睛,瞪视着他。
赵瑗终于还是闭上了眼睛。
一名陌生的年轻女子扑在他的膝盖上,正在哀哀啜泣:“十二年了,我还以为,从此再无消息……”
夜空之下,转眼间便是万箭齐发。
乌黑的云鬓高耸,插满了金钗,最显眼的是正中一只,钗头做成的是只惟妙惟肖的黄金雀。
连他的衣襟,也教一只瘦骨嶙峋的手紧紧抓住了不放。
那小雀在如雨的飞箭当中艰难地腾挪,想要寻一条生路。
然而它最终还是发出了短促的一声尖叫,便栽了下来。
常青眨了眨眼,往下看去
追捕的将士想要过去将它抓在手中,可它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竟然重新飞起,犹如明黄色的流星一般,撞向了地面。
这情况,在每一次夺回身体时都会发生,到如今他已经习惯了。
只是这一次与任何一次都不同:为何会有另一副温热柔软的身体,与自己贴得如此之近?
从那里升腾起了青烟,紧接着是火焰,一颗流星耀眼地升腾而起,升向了天空,在高空中展开了翅膀。
接着他就重新开始体会到拥有身体的沉重感,感觉到衣袖在手臂上摩擦,鼻间充满了奇异的香气,连视野也开始渐渐地由模糊变得清晰。
是一只完全由火光组成的漱金雀。
然而常青来不及细想,落下的白子已经彻底改变了整个棋局,大块的黑子凭空消失,整个棋盘都震动起来,从中间开裂,放射出耀眼的光芒
与此同时,临安城中的其他地方,也接二连三地升腾起了同样的火焰。
伴随着砰砰的爆炸声响,一只又一只的漱金雀飞进了夜空,很快又消散成了火星。
什么意思?!
“是烟火!”
白泽笑道,一面引导着常青的手,让那枚白子落在了另一处。
“今年中秋的烟火很特别啊!”
“这回我便让你一次,记得要好好谢谢我。
”
正在举家登高,祭拜月亮的临安城民,指着天空发出了感慨。
正是白泽。
“可是奇怪啊,为什么烟火的数量不见减少,反而在增多?”
那手的主人也一点点显露出形体:除了蜷曲着的满头白发,和额前鲜红的眼纹,他看起来和常青一模一样。
从北方的天幕下面,掠过来了浩浩荡荡的,由无数小点组成的影子。
每一个小点,都是一只真正的漱金雀,明黄色的羽毛在月光的映照之下,犹如烟火般明亮。
“何必如此着急?”
它们经过了临安城的上空。
电光火石之间,一只手自虚空中现形,握住了他正要落子的手腕。
来自城内的烟火仍在继续,将一只又一只假扮的漱金雀送上了天空。
一时间,整个天空都被或真或假的漱金雀所覆盖。
即使是最优秀的人类猎手,也无法分辨。
但若让他坐视不理,眼睁睁看着朱娘踏入险境,却又绝无可能。
中秋夜,将有漱金雀族群趁着夜色,经过临安——这便是白泽一开始带给雀娘子的消息了。
只怕这次虽能抢到身体,却再没有下一次了。
她果然还是如愿以偿地点起了火焰,为了掩护她仅存的族人们。
这些时日来他被困在此处,心中早就演练过无数种落子的方式,眼下所用的这一种虽收效迅速,可在转眼间将黑子吞吃大半,但却后患无穷。
若是白泽在接下来借势反扑,白子的态势将岌岌可危。
“可惜,我还是来晚了。
”
他暗中一咬牙,手中的白子在棋盘上磕了一下,便要落下去。
常青将雀娘子捧在手心里。
她小小的心脏还在微弱的跳动,可眼睛已经逐渐失去了光泽。
岂不是正中了白泽下怀?
“若你还能听到的话,你听,这是临安城中的人类发出的由衷的赞叹声。
”
以朱成碧的性子,若是知道这世上还有第二瓶麒麟血,能随时威胁到莲心塔,那还了得?肯定是又要化身饕餮将军,拎着冰牙刀便杀将过去,闹他个天翻地覆,连眼睛都不会多眨一下。
看啊,看啊,人们在说,这是漱金雀,是真正的漱金雀回来了。
常青这下就有些坐不住了。
“你的真龙殿下多年来励精图治,惩治贪官,百姓也安居乐业,日渐富庶,终于有一次,他们看到漱金雀时只剩下赞叹,再没有罗网,也没有猎杀了。
“很多很多年以前,曾经有一名少年,自罗网当中,救了一只奄奄一息的漱金雀。
那鸟儿的翅膀已经结了冰,是他放它在自己的胸口,让它一点点重新活了过来。
那时他曾说,将来总有一日,要亲手打造一个清平盛世,无论是人也好,妖也好,都能有属于自己的一方天空。
又会怎样?常青着急起来,偏偏白泽的声音就停在了这里,再不曾响起。
鸟儿一直记得,可少年似乎早就忘记了亲口说过的话。
“所以我早说过,这姓常的不在她身边,就剩她一个,就好对付得多了。
等她进了段清棠的坟墓——”
她曾以为他们走上了截然不同的路,从此离散。
常青全神贯注地听着,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棋子。
却原来,他和她都不曾背弃过他们许下过的诺言。
“檀先生这招欲擒故纵,她倒是巴巴地信了。
”
十
更多的话语声从天而降,如同晶莹的雪花从空中坠落。
无数的桃花自虚空中显形。
“当初那瓶麒麟血,乃是段清棠斩断秋子麟的角时所取,世上哪儿还有第二瓶?不过是要诓那只饕餮,让她去找段清棠的坟墓而已。
”
它们犹如被旋风所吸引,绕着中心飞速地旋转着。
直到那中心出现了两个人的影子——先落地的人是常青。
然而他还没有来得及站稳,朱成碧便赶了过来。
他听见白泽正用自己的嗓音笑着说:
金眼灼灼,双髻下各簪着一朵芙蓉,分明是少女态的朱成碧。
可她手中所持,却是饕餮将军的长刀。
“第二瓶麒麟血?”
“你在胡说些什么,我怎会用你画的桃花酿酒?”
幸好虚空当中,总是有只言片语传来,让他对外界发生之事也能略知一二。
几乎是眨眼间,她便毫不留情地刺穿了常青的身体。
鲜血翻涌,沿着冰牙的刀身滴落在地。
可这一次,他被困在此处也未免太久了些。
可即使如此,眼前这人类也没有显露出白泽的本相来。
好奇怪啊,分明是白泽的妖力,却能驱动她酒中的桃花?她明明记得,这桃花是那个人画的。
自从常青被白泽俯身以来,双方没有一日停止过对身体的争夺。
笔灵便想出了这个办法,以保护他的魂魄,不被对方完全吞噬。
连他跟白泽之间的较量,也化作了一场永不休止的棋局,摆在了面前。
“你究竟是谁?”她迷茫地问道。
他此刻所在,乃是妙笔生花的笔灵特意在笔中为他隔绝出的空间。
放眼望去,除了眼前的棋盘,和环绕在身侧的四五株山桃树之外,剩下的便是一片虚空。
常青伸出了双手,好将她带得离自己更近一些。
这个动作让长刀往他的身体里更深入了几分。
可他的脸上,却依然还是温柔的无边笑意。
常青如此懊恼是有缘由的。
就好像这个拥抱,他已经渴盼了半生。
“三十朵了吧?”他懊恼地自言自语,“也就是三十日。
这回竟让白泽占了这么久的上风!”
“第二瓶麒麟血是假的,千万不要去找段清棠的坟墓。
“他在朱成碧耳边轻声说。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连带着身侧的朵朵山桃也一并颤抖起来。
紧接着,这个常青整个人都朝空中收缩起来,重新变成了一张单薄的纸片,掉落在地。
一眼看去,可见黑白双方的棋子正在激战,犹如两只撕咬中的巨龙。
常青将手中的白子摩挲得都带上了体温,却迟迟未能找到落下的地方。
魏时,昆明国贡漱金鸟,蓄于灵禽之圃,饴以真珠,饮以龟脑。
鸟常吐金屑如粟,铸之可以为器。
花瓣随风而落,点点撒在常青面前的棋盘上。
宫人争以所吐之金饰钗珮,于是媚惑争以宝为身饰,及行卧皆怀挟以要宠也。
魏代丧灭,珍宝池台,鞠为茂草,漱金之鸟,亦自高翔。
又一朵重瓣山桃凋零了。
——《拾遗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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