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那时候我弟弟还在我哥他妈的肚子里没出生,我还没有勾引我哥。
孟光辉臭气熏天的尸体在家里躺了三天,在这三天里,孙月眉脸色惨白,经常双眼直直地盯着死去的孟光辉,好似要将我父亲掐活过来,再掐死一次。
我是孟光辉唯一的血脉,有人把我往孟光辉身边推,对我说:“看看你爸吧,看一眼少一眼啦。”我被推到孟光辉跟前时脑袋忽然一片空白,那是一种令人恐惧的空白,我感到自己是被丢到一具尸体而不是一具父亲面前。
村里的老人提醒我,让我哭出声送一送我爹。但我是个不孝子,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僵立在孟光辉面前,不知所措,慌张得忘了掉眼泪。我不知道我在孟光辉面前站了有多久,一分钟,两分钟,很久的两分钟,直到我哥挤开闹哄哄的人群,把我拉到身边,一路带回屋里,我才后知后觉地伤心起来。
吕新尧说:“不想哭就别哭。”
外面的人都对我说“想哭就哭”,那时我哭不出来,可是现在我看着我哥,只摇了摇头,眼泪就把眼皮烧红了。
“我没有爸爸了……”
我对我哥说完,忍不住放声大哭。
我看见一只鸟飞走了,飞进了西边的夕阳里,飞进了落日里。我自小追赶的那堵背影从鸟一样小,变得像山一样大,可望不可即。
孟光辉活着的时候我总觉得他对我不好,他唯一做过的好事就是让我出生,并替我找了一个哥哥。然而他死去之后,他的好却突然被记忆放大了。我父亲的死亡让我初次意识到死的魅力。这种魅力令我泪流不止。
吕新尧脸上的表情在我的泪水中漫漶不清,他没有像从前一样不言不语地等我哭完。他第一次把我抱进怀里,也是第一次对我说:“你还有哥,我就是你亲哥。”
8白月光
孟光辉的死带来一场地震,这场地震把我家房子劈成两半。
我常常梦见我哥带着孙月眉和我那还没出生的三弟走了,扔下了我。好几个晚上,我从梦中惊醒,撑开眼皮慌张地扭向窗边,确定我哥还在。我和我哥的床中间隔着一条狭窄的过道,有一回我从床上滚下来,睁眼的时候还是半夜,发现自己正躺在这条过道里,脑袋一偏就能看见我哥。
我醒了,但我没有爬回自己的床上,而是继续躺在地上。那天晚上有月亮,我哥床上有白月光,被方形的窗格一筛,也是四四方方的形状,像一床薄薄的被子盖在我哥身上。
我一动不动地盯着我哥,也盯着他身上的被子。我想钻进我哥的被子里,可是我不敢爬上他的床,于是我爬到了床底下。
我窝在我哥床底下,我们之间只隔着一层单薄的木板,我哥每一次翻身,床上的木板就会轻轻地晃动,发出孱弱的吱吱声。我突然想到我们是在同一片屋檐下、躺在同一床被子里,这样的距离令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
孟光辉死了,我没有爸爸了,我哥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们的血管里流着不同人的血,但他就是我亲哥。就算我们家的房梁倒了、屋檐塌了,或者一场大洪水把锅碗瓢盆都冲跑了,只要我哥还在,只要我们相依为命,我就能什么也不怵地活下去。
但要是没有我哥,我一个人是活不了的。
被抛弃的恐惧让我比从前更加注意我哥。
那段时间我哥变得格外沉默寡言,他身边不再总是围绕着一群狐朋狗友,好像一夜之间,他们就失去了共同的话题分道扬镳了。放学后我和我哥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经常一句话也不说,正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哥的眼睛经过长时间的沉默,里面悄无声息地多了一些他从前没有、他的同龄人现在也没有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