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巴国 姬山(4/5)
圆数里都在自己符文监视之内,矢茵应该没有出这范围,不会有危险,便坐在篝火边,闭目养神。
没过多久,月亮出来了。
极细极弯的一点亮色,好像是什么人用指甲在黑暗的天穹上掐出来似的,然而在星辰之间穿行,仍旧盛气凌人。
枢劫很喜欢月亮,这也是他喜欢游历天下,而不愿待在昆仑山的原因之一:在这凡尘之处看星辰月亮,比之在高高的观星殿,实在要亲切得多。
他懒散地躺在地上看天,伸手入怀,掏出那玉蝉在手里把玩着,忽听一阵竹笛声从小溪的上游传来。
笛声断断续续,时有时无,有时候虽也会突然拔高两声,但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清冷婉转。
笛声和着丁冬的溪水声,还有穿越树林的风声,草丛中的虫鸣声,这些声音彼此混杂,听上去却极之宁静平和,仿佛天籁。
枢劫听着听着,心中突然升起一股酸楚,思绪不经意地翻起了极久远的过往。
是什么呢?他禁不住坐起身来,静静地想了一阵。
啊,是了,他记起是哪里了&hellip&hellip那冰冷的沼泽深处,母亲被囚禁的灵魂沉睡之所&hellip&hellip十八岁之前,被父亲蒙骗,他每天都会潜入水中,央求母亲解开自己身上的禁锢法术。
洞穴里伸手不见五指,深水中潜伏着妖龙、蓟鳞、阍囵&hellip&hellip奇怪,在那危机四伏的地方,却有这样宁静平和的感觉。
处之愈深,便愈平静,爱之愈切,便愈&hellip&hellip
他猛地站了起来,使劲摇晃着头,让自己清醒过来。
这些记忆总是让他说不出的郁闷烦躁,母亲明明为爱人所害,肉体消灭,灵魂陷于囹圄,永世不得解脱,却永远那么平静,平静得好像&hellip&hellip好像&hellip&hellip她从未曾后悔过,甚至未曾抱怨过&hellip&hellip
这怎么可能?这又怎么可以!枢劫每每念及此事,就觉得匪夷所思,觉得难以容忍,就想起自己被出卖、被欺骗、被利用、被抛弃&hellip&hellip连带对母亲都厌恶起来。
不行&hellip&hellip他浑身颤栗,踉跄地跑到溪边,捧起溪水洗脸。
山中溪水冷得刺骨,但还觉不够,跟黑暗沼泽比起来简直叫热!他将脸直接埋进水里,憋了半天气,终于冷静下来。
他抬起头,手上、脸上的水滴入水中,水里便泛起千百个月亮,一起冲他摇动,仿佛千百双眼睛。
枢劫看着,想着,既而冷笑一声。
他坐直了身,慢慢将打湿的头发梳到脑后,自言自语地道:&ldquo真是可笑。
别来烦我了。
&rdquo
不错,他要打败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他不能原谅母亲的软弱&hellip&hellip有些事真是可笑&hellip&hellip第一次是可笑,多来两次就是厌恶了!
他赫然起身,林间数十个暗藏的符文阵立即纷纷闪亮起来,迅速划分范围,囚禁所有活动的物体,封锁四周,阻断外界一切干扰。
当他确信连巫镜都已在禁锢之中后,便沿着溪流向上游走去,没走多远,走入一片乱石堆中。
这些乱石是山洪爆发时从山上冲下来的,千年万年被水冲刷,表面光滑圆润。
溪流从乱石堆中穿过,自己这边的乱石大部分已经为茂密的灌木和青苔所掩盖,只有靠近溪流的较大的石头仍突出在外,其中几块从低到高的排列着,像阶梯一样通向最高的一块岩石。
矢茵就坐在最高的岩石上,吹着短笛。
她穿着深色的衣服,几乎与身后漆黑的山林融为一体,只有手臂与小腿裸露在外,月色下仿佛美玉一般散发着光亮。
风吹起她的头发,在脸前、脖子上缠绵。
这光也柔和,这风也平静,枢劫一时气为之竭,心中的怨恨怒气刹那间无影无影,只是呆呆地站在黑暗中看她。
矢茵吹完了一段曲,轻声道:&ldquo好听么?&rdquo
&ldquo&hellip&hellip好听。
&rdquo确实好听。
&ldquo是什么曲?&rdquo
&ldquo你教我的。
&rdquo
&ldquo我&hellip&hellip我嘛?哦&hellip&hellip对了。
&rdquo枢劫略吃了一惊,随即想起,这还是矢茵小的时候,自己随口教她的一首儿歌,没想到她还记得。
矢茵叹道:&ldquo仅仅是从歌声化为笛声,你就听不出来了。
劫,你的心愈加浮躁,真的老了。
&rdquo
枢劫勃然大怒。
他一步步拾阶而上,冷冷地道:&ldquo是么?我并不觉得自己有多浮躁,也不认为自己老了。
我的生命才刚开始呢。
如果我愿意,甚至可以与天地齐寿!&rdquo
矢茵道:&ldquo是啊。
与你们巫人比起来,我们的命短暂渺小得简直可怜&hellip&hellip可是我仍然觉得,你老了。
你不再是那个青春飞扬的劫了。
有什么抓住了你,囚禁了你&hellip&hellip是你自己吗?&rdquo
&ldquo我?哈哈,可笑!&rdquo枢劫大声道:&ldquo你不需要用这样的话来激我。
我的心从未像今晚这样平静过,也从未有今天这样的坚定清醒。
什么也抓不住我。
真可惜,你根本不明白这样的境界!&rdquo他仰头向天,张开双臂,长袖飘扬着:&ldquo明月也没有这样的浩然,天空也没有这样的广阔!北冥的神兽琨,一觉十七万八千年,一展翅可以上达九天,花间的蝾蠕再怎么努力也只能从春飞到秋,从草尖升到树梢。
我的天地有多宽,你怎么可能知道?我要去到多远,你又怎么可能了解?我的彼岸,不仅是你看不到的,甚至连想都想不到!&rdquo
他贪婪地吸了一口气,多么清新的林木香味!多么自然的天地之气!他几乎要沉醉其间了。
但他随即又垂下头,看着坐在地上的矢茵,道:&ldquo小丫头,看清楚点吧,我和你的距离,究竟有多远。
&rdquo
矢茵伸出手来,摸到他的衣服,道:&ldquo就这么远。
&rdquo
枢劫骤然向后退去,眼看就要落下岩石,突然间猛地一纵,高高跃起,向溪流飞去。
他在空中飞速画出一道符文,&ldquo啪啪,砰砰砰&rdquo数声巨响,溪边的乱石堆里,赫然站立起一具岩石巨人。
枢劫落在它的掌心,对矢茵道:&ldquo就算只有这么远,可是你也永远无法过来。
&rdquo
矢茵默不作声跳下岩石,因看不清落脚处,重重摔倒在乱石中。
枢劫的心剧烈一跳,随即见她爬起身,摸着石头向自己走来。
他伸出右手,想要在矢茵面前立一道禁制,但手抖得厉害,怎么也画不成形。
他强迫自己不去看穿越溪流时再次摔倒的矢茵,用左手握着右手腕,继续画着符文,但&hellip&hellip但是&hellip&hellip该死!指头歪歪斜斜,符文若隐若显,就是画不成形!他焦躁之下,连对石兽的控制都混乱了,石头巨人摇晃一阵,慢慢坐倒。
忽地腿上一紧,矢茵抓住了他的腿,奋力爬了上来。
枢劫纵使在北冥一人面对云中族数十架赤金具时也从未慌乱,此刻却怕得直往后缩。
他的背顶到了冰冷的岩石,再也无处可去,只见矢茵爬上来,伸手摸到他的胸前,道:&ldquo就这么远。
&rdquo
因为跌落入溪流中,她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头发散乱地贴在脸上、胸前,任由月华在上面流淌。
她的一只胳膊上有血。
她说:&ldquo你会后悔的。
我能看到的,摸到的,就只有这么远。
你说得对,我根本想象不到你的天地有多广大&hellip&hellip真对不起&hellip&hellip不过有一天你也会发现,其实你的手能够得到的,也就这么一段距离。
&rdquo
她伸手抚摩着枢劫的脸,柔声道:&ldquo我是矢村的女儿,我不会拉着你。
但是请你记着我的话罢,你会后悔的。
&rdquo
说完,矢茵返身又跳下去。
她在乱石中继续摸索着向前走,又摔了一下。
这一次她大声哭起来。
枢劫脑中一片空白,一动不动。
矢茵痛哭了一阵,捂着胳膊继续走,越过了溪流,回到篝火边。
她坐在火堆旁,头埋进手臂里,哭声断断续续,和着丁冬的溪水声,还有穿越树林的风声,草丛中的虫鸣声,仿佛天籁,持续了好久好久。
第二天一早,枢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