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重逢露(2/5)
娘仍然没出现,但沫儿看到镜子中自己的右手手臂上有一个黄豆大的红点。
低头一看,手臂上光溜溜的,什么也没有;再看镜子里,红点仍在。
沫儿用衣袖将镜子擦拭了几遍,又把左臂伸过去。
左臂好好的,镜子里外都一样。
这可真是奇怪。
沫儿将灯拨亮,把镜子摆正,又将右手衣袖高高挽起,反复看了多遍——果然是不同的,镜外右臂是干净的,镜内的右臂脉门处确实有一个红点,像是不小心被蚊子叮了一口留下的红印子。
沫儿对着镜子找到这个位置,按得用力了会觉得稍微有些麻痒,一松开便完全没有任何感觉。
嗯,估计是什么时候碰到了。
沫儿想。
沫儿有时候过于小心谨慎,有时候又毛手毛脚的,所以经常会出现这种情况:身上的皮肤,特别是膝盖、手肘等地方,常常青一块紫一块,而且总是等青紫出现了才发现受伤,但早想不起是碰哪里或者什么时候碰的了。
房间的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婉娘喝道:“方沫儿!你拿我的灵虚古镜做什么!”风风火火过来抱了镜子就走。
沫儿嘟囔道:“小气样儿,我就照照而已。
”
婉娘走到门口,回头道:“没了蛴粉水,你什么也看不到。
”
早知道那瓶蛴粉水就不给新昌公主了。
沫儿追着婉娘道:“婉娘婉娘,你再帮我做个蛴粉水吧?”
婉娘笑嘻嘻道:“你先去帮我捉个大盅虫来再说。
”
〔三〕
老四按照婉娘的吩咐,十二个时辰之后,每日早晚各滴一次重逢露,到了第三日,眼睛已经完全恢复正常,甚至比以前还好了一点。
今晚不当值,傍晚时分,老四便回到了家。
原本打算带着玉屏和岳母上街逛逛,一起去吃个团圆饭。
吴氏兴致盎然,玉屏却坚决不去,称闻不得油腻。
老四拗不过,只好作罢。
陪着玉屏在院子里坐了片刻,玉屏又说累了,要回屋小睡。
这一睡,一直睡到了天黑。
老四和岳母吴氏做好了饭叫她,她说没胃口,不肯起床。
老四担心她夜晚饥饿,趁着宵禁时辰未到,去全福楼买了牡丹饼回来。
吴氏看不惯,又开始小声骂了起来:“这死丫头,怎么脾气越来越怪呢?见天儿躲着人,你还怕你老娘、男人害你不成?”
老四想钱玉屏性格本来就略显孤僻,怀了孩子身体异常,精神烦躁也是正常,忙同吴氏赔笑道:“岳母别同她怄气,她有身子儿不舒服,改天我专门带您去吃全牛宴。
”
吴氏脸色缓和了些,继续唠唠叨叨道:“这死丫头就是同我作对!你不知道,你外出公干那一个月,她也是这么躲着我,连说话都不和我打照面……”
老四又一次听到吴氏骂玉屏“躲着人”,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忙深呼吸一口,将这种不舒服按压了下去,把牡丹饼用碟子盛了一半给吴氏,自己慢慢在葡萄架下坐下。
※※※
闭门鼓响了。
老四起身去叫玉屏吃东西,她还是不肯起来,只含含糊糊说让老四先睡,她饿了自然会吃。
老四将牡丹饼放在她床头,去了隔壁房间躺下,竭力安慰自己,玉屏只是因为怀孕脾气有些古怪罢了。
但心中的那点疑惑像见风就长的小草尖儿,越长越大。
想去问问,觉得不妥,唯恐伤了夫妻感情;不问吧,又心中烦躁。
如此这般,折腾了大半晚还未入睡,左眼又干又涩,十分难受。
老四摸黑起来,找到那瓶重逢露,滴了几滴,顿觉舒畅。
一股冰冷的气流顺着眼窝进入鼻腔,脑子瞬间清醒了很多,更加难以入睡。
老四只好起床坐起,侧耳听隔壁房间里似乎有些响动,料想是玉屏饿了,忙起来过去侍候。
银色的月光透过窗棂落在床边。
玉屏睡得好好的,并未起来,那碟牡丹饼还放在桌子上,一块也没动。
老四叹了口气,心里忍不住埋怨玉屏任性:自己不吃,肚里的孩子还要吃呢。
去厨房倒了一杯热水,悄悄端了过来。
老四轻手轻脚将热水放在桌上,爱怜地盯着她隆起的肚子,忍不住伸手要去抚摸,却觉得眼前一花。
她的腹部,分明盘着一条手臂粗的黑蛇,三角形的脑袋搁在正中位置,身上的鳞片反射出点点暗光。
老四的惊惧可想而知,但多年从事捕头,胆量自然非一般人可比,他很快冷静下来。
不能惊动黑蛇,更不能惊动玉屏。
老四轻轻退出,回到厨房拿了火钳和锄头过来,打定主意,先用火钳将蛇挑开,再用锄头打死。
玉屏呼吸均匀,睡得正香。
老四不敢点灯,趁着微弱的月光慢慢靠近,瞄准蛇的七寸部位慢慢出手。
可能是注意力过于集中,左眼睁得久了,有些不适。
老四唯恐不能一击得手,便捂住左眼,想让左眼休息下。
怪事发生了。
一捂住左眼,那条黑蛇便不见了。
玉屏的腹部好好的,没有一丝异样。
老四不敢用手揉眼,只好用力闭上再用力睁开。
果然,若是睁开左眼,便能看到玉屏的腹部盘着一条黑蛇,而且她全然不是怀孕的模样,黑蛇下面,肚子平平坦坦,同未孕时没什么两样;若是闭上左眼,那条黑蛇便消失不见,玉屏也孕相十足。
老四拿着火钳愣在了原地。
这是怎么回事?
回到隔壁房间,想了多时皆不明就里。
是闻香榭给换的这只左眼有问题,还是玉屏有问题?本想等到天明去闻香榭问问,但又联想到吴氏几次唠叨,总说玉屏躲着人,不让人碰她的肚子,还有什么健步如飞之类的话,老四按捺不住,拿了那瓶重逢露,先点了几滴,又溜去玉屏床前。
这次看的更加清楚。
用左眼看,确实能看到玉屏的腹部有一条黑蛇,但闭上左眼,便恢复正常。
老四不知如何才好,举着铁钳,下手也不是,放下又不敢。
正在迟疑,忽觉黑蛇动了一下,头微微抬起,红色的信子一吞一吐,似乎看到了老四,正要发动攻击。
老四一个激灵,挥着火钳卡住了蛇的七寸。
蛇扭动起来,此时老四早忘了什么左眼右眼,双手用力将蛇头高高拉起,眼见马上就要拉离玉屏身子,只听玉屏一声尖叫,忽地折身坐了起来,挥舞着双手一把打掉了老四的铁钳,力气大得惊人。
老四措手不及,唯恐黑蛇伤到玉屏,不管不顾扑了上去。
月光东移,刚好照在玉屏的脸上,只见她一张白净的脸儿突然发生变化,面如金纸,五官呆板,完全是另外一个人。
两人皆是一脸惊愕,对视了片刻,玉屏,不,那个人似乎突然反应过来,推开老四翻身下床飞奔而去,其身形动作,完全不像是一个怀孕五个多月的孕妇。
老四快步追出,那人早不见了踪影。
※※※
一大早,文清打开门,便见老四蹲在门口,双眼布满血丝,忙请他进来。
听老四简单讲述了一遍昨晚的事情,文清的下巴都快要掉了。
婉娘却一直心平气和,连连安慰老四:“不急不急,你慢慢讲。
”
在婉娘的安抚下,老四焦躁不安的情绪总算稳定下来。
婉娘又将各种细节问了一片,道:“你昨晚看到黑蛇的时候,可有留意那人长什么样?”
老四想了一想,丧气道:“她长的样子太过普通,除了五官比较呆板,实在难以描述。
但是见了面还是能够认出。
”
婉娘摇了摇头,叹道:“估计下次见了也认不得了。
”老四手中还拿着那瓶重逢露,他一直对重逢露心有疑虑,鼓起勇气试探道:“我看到这些异象,同这瓶东西可有关系?”
沫儿忍不住冷嘲热讽道:“那人就是你老婆,你赶紧找她去,别让我们的眼药水蒙蔽了。
”
老四十分尴尬,慌忙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
婉娘道:“人的眼睛能被蒙蔽,乌珠果却不能被蒙蔽。
所以才出现了左眼同右眼看到的不一样这诡异一幕。
”
老四的汗滴了下来:“这么说,玉屏她……”一想起玉屏怀着身孕,不知是死是活,顿时心如刀绞,眼眶湿润了。
文清提醒道:“四叔你好好想一想,四婶她到底是什么时候变得同往常不一样的?”
老四双手抱头,顿足道:“我忙于公事,天天不着家,只想着赶紧多赚些钱回来,要说变化……正月十五之后,我们便开始分房睡,我只当她有了身子脾气大些……我还是回去问问岳母才好。
”一想到吴氏,不知道该如何同她讲,登时又心急如焚。
婉娘道:“如今急也没用,不如这样,你看能不能找几个关系好的弟兄,利用捕快的身份帮忙打探一下,我这边再找另外的渠道。
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找到玉屏的下落。
”
送走了老四,闻香榭四人都陷入了沉思。
这个钱玉屏竟然是假冒的,这事情来得突然。
沫儿想到他和文清曾在街上碰到钱玉屏的情形,看来钱玉屏早就被掉了包,那人是谁?为什么要假冒钱玉屏?真正的钱玉屏会在哪里呢?
黄三看着婉娘道:“果然不出所料。
”
沫儿讶然道:“三哥,原来你们早就怀疑这个钱玉屏是假冒的了?”
婉娘这次没有得意洋洋,神色反而有些凝重:“我听你们说了几次关于钱玉屏的事儿,总觉得她鬼鬼祟祟的,就借了此次给老四治疗眼睛的机会做了这款眼药水。
这棵乌珠草果然不同,可惜缺了一颗果子,老四还是没能看清她的真面目。
”
文清却道:“怪不得这款眼药水叫做‘重逢露’,希望四叔尽快同四婶重逢。
”转而忧心忡忡道:“新昌公主肯定知道,但她不告诉我们。
怎么办?”
沫儿悻悻道:“那个老妖婆会这么好心?说不定这件事就是她搞出来的呢。
”
文清热切道:“婉娘,有没有让人用了之后便能开口说真话的香粉?我们做一款给公主送去。
”
婉娘摇头道:“别说没有,就是有,难道公主会同意我们守着身边问她话?”想了片刻,道:“三哥你去找乌冬罗汉,让他们帮着打探一下消息。
文清沫儿去找关押老四的土牢,这个地方说不定会有什么线索。
唉,还有披风,这么久了还找不到,真是急死人。
”
〔四〕
土牢的唯一线索,就是老四称看到牢头身上沾有牡丹花瓣。
可是牡丹在洛阳种植甚广,街边巷尾、寻常百姓,常见牡丹旁逸斜出。
因此,说这个是线索,实在牵强。
一连几日,文清和沫儿都流连于洛阳城中各大牡丹园。
但整个洛阳,公卿贵戚建造的邸园总数少说也有几百处,除去一些沫儿常去的开放式园林,还有很多私人园林不许外人进入,纵是文清沫儿千方百计讨好管家,也不过讨得一逛,哪里容他四处查看,白白浪费了几日的时间。
今日婉娘和三哥不在家,沫儿和文清偷个清闲,躲在家里不出门。
文清老老实实修剪着这几日购进的牡丹根茎,偶尔逗着沫儿说几句话。
沫儿拿了一本不知从哪里翻来的诗集,慢条斯理地踱着方步,满眼愁苦之色。
若不是仍一身男装打扮,真像是哪家的大家闺秀对景伤情、顾影自怜呢。
也难怪,豆蔻时节,正是容易自怜自艾的年纪。
沫儿自从得知方怡师太是自己的娘,便时不时感慨一番,看到一片树叶落下、一朵花儿凋落,都恨不得同自己的身世联系在一起,情绪会瞬间低落起来。
文清不善表达,对于“矫情”一词连听也未听过。
但他从心底里关心沫儿,一看到沫儿心情不好便陪着小心逗他开心。
黄三呢,早见怪不怪,只是慈祥一笑,任由沫儿闹去。
但讨厌的婉娘,只要一看到沫儿这个样子,不仅不安慰他,反而捂嘴偷笑,像耍猴一般看着他,并揶揄他未去梨园表演屈了才了。
因此,沫儿很是愤怒,在婉娘面前几乎不敢表现出来,唯有一口恶气撒在文清身上。
文清将枯朽的牡丹根修好,小心地把牡丹皮剥下,等黄三回来炮制成品丹皮。
沫儿摆了一个自认为十分潇洒的姿势,对着梧桐树沉默良久,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念道:“清风藏深意,古巷留余香。
虫豸扰洛城,蛴水何惊忙。
闻香迎寒露,静心罢晚妆……”
文清一直找不到话同沫儿讲,听他念出这么一串儿非诗非曲儿的句子,忙道:“这诗真不错。
沫儿读书比我强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