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也很不容易,因为越往丛林深处走,树木越加高大并且枝叶繁茂,几乎遮天蔽日,很多时候都完全挡住了阳光。
不管怎么说,这一路虽然辛苦,但没有遇到什么特别的大事,还算得上顺利。
按照那位猎手的估计,从地图的尽头向西再走三四天,就能接近万蛇潭了。
这一天傍晚时分,他找到了一处歇宿的好地方,有一个清清亮亮的水塘,附近有一棵大树。
水塘旁边遍布各种大大小小的野兽的足迹,说明这里的水没有毒,可以安全饮用——虽然里面多半少不了野兽的粪尿。
安星眠洗干净手脸,极力压抑住自己灌一肚子凉水的冲动,仍然用随身携带的小锅把水烧开了,然后靠在一棵大树旁等待着水变凉。
就在这时候,他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响动,似乎是地上的枯枝被踏断的声音。
他以为有什么猛兽接近,连忙匍匐在地上听音,以分辨来者的数量。
这一听之下,他发现来的并不是野兽,而是双足行走的人类,而且一共有三个人。
难道是撞上了去万蛇潭参会的尸舞者?安星眠一阵兴奋,也顾不得烫手,赶紧把锅端起来藏到一旁的树丛里,再把地上烧过的灰烬踢进水塘里,然后自己也缩身在大树后面。
但地面上还是留下了一些焦黑的痕迹,用手摸也能感觉到热度,他只能指望对方不去注意这样的细节了。
来人很快现身了,果然有三个人,领头的是一个小个子的年轻男人,背上背着开路的砍刀,看穿着打扮像是个本地猎人。
跟在他身后的则是一男一女,男的精壮剽悍,身材比一般人要高出一个头,一看就是练武之人;女的年轻貌美,体态修长,一头惹眼的金发说明她是个羽人。
“就在这里过夜吧,”猎人打扮的年轻男人说,“林子里的生水不能随便喝,我先去生火煮开了。
” 羽人点了点头,在地上垫了一块布,坐了下来,跟在她身边的壮汉则一屁股坐在地上。
安星眠估计,这个猎人打扮的男人应该是个带路人,剩下的一男一女才是有事要进入森林的人。
他们会是自己所要寻找的尸舞者吗? 他开始注意观察这三个人。
他发现那个羽人女子的神情很奇怪,仿佛带有一种对什么事情都不在乎的淡漠,淡蓝色的眼瞳好像是在看着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视线聚焦在无限遥远的虚空中。
而壮汉却有些疲惫,坐在地上后就把脑袋垂了下去。
至于那个带路的猎人,倒是显得精力充沛,已经在一个大铁壶里装满了水,开始生火烧煮。
但安星眠敏锐地注意到,这个人并不老实。
他打水的时候,已经提前在手心里藏好了某种药粉,然后混进了水壶里。
这是想要谋财害命呢,还是财色两劫呢?安星眠在心里叹了口气。
要是在往常,他大概是会去管一管这桩闲事的,但是现在身处险地,尤其是这三个人的身份完全不明朗,他并不愿意贸然行事、节外生枝。
但我是一个长门僧,他想,如果是一个“标准的”长门僧遇到这样的事情,比如他的老师章浩歌,又会怎么处理呢?章浩歌学问很深,但对打架一窍不通,可他如果瞥见了这一幕,会因为自己无力自保而不去干涉吗?那是绝不可能的,如果章浩歌真的在这里,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揭破带路人的阴谋,接下来他也许会被一拳打死,或被一刀刺死,但这些,他都不会考虑在前。
想到章浩歌,安星眠心里微微一热。
他咬了咬牙,正准备现身制服带路人,还没等他迈出步子,那个羽人女子却突然开口了。
“用七步蛇的毒是对付不了我的,”她依然望着远处,并没有把视线移到带路人的身上,“这世上我解不了的毒并不多,何况这种用七步蛇毒液制成的毒粉气味太大,我早就闻到了。
” 带路人先是一惊,接着脸上浮现出一丝难以名状的笑容,一伸手,把那锅毒水打翻在地。
他满不在乎地拍了拍手,向前走了几步:“你的鼻子真灵啊,看来什么毒药都瞒不过你,不愧是尸舞者。
” 这个看起来美丽纯净的羽人竟然是个尸舞者!安星眠先是微微一惊,继而感到一阵兴奋:不管怎么说,总算让我找到一个活的尸舞者了。
他恶狠狠地想:无论如何不能让那个带路人杀掉你,因为你需要活着来帮我找到须弥子。
他轻轻地活动着指关节,随时准备在危急时刻出手相救,但那个羽人女子看起来还是那么的若无其事,似乎胸有成竹。
或者换句话说,这件事好像对她没有丝毫影响,因为她居然还是没有正眼瞧一瞧这个带路人,更不用提出手还击什么的了。
这样极端蔑视的态度毫无疑问激怒了对方。
“你都不想问问我为什么要杀你吗?”他沉着嗓子问。
“那有什么关系呢?”羽人用平淡的语调说,“活在这世上的人,不都是你想杀我,我想杀你的么?知道杀人这件事本身就够了,原因并不重要。
” “但是你也……并没有……对我……”带路人一时间有点语无伦次。
“你想要杀我,但没有杀成,可我不想杀你,我还需要你,”羽人活像在说顺口溜,“所以,重新烧一锅水吧,早点休息,明天好早点上路。
” 就连安星眠都被这个羽人怪异的思维方式所震撼了,带路人更是憋得满脸通红,看来是气坏了。
他猛地从背上解下那把砍刀,向着羽人直冲过去! “我杀了你!”他咆哮着,“我要杀了全天下的尸舞者!” 安星眠摇摇头,不想再看下去了。
这个人刚刚冲出第一步,他就能看出,此人的武功底子着实不怎么样,脚步虚浮、徒有其表。
假如这个羽人真的是个尸舞者,那她应该有一万种方法把对方放倒在地上。
在下毒失败之后,大概这个带路人已经彻底绝望了,索性以生命为代价做出最后徒劳的挣扎。
而安星眠也已经猜到了,这个带路人大概就是那位剑客所提到的故人之子。
他果然来到了幻象森林,并且处心积虑地想要向尸舞者们报复。
他多年来惦记着父亲的仇恨,自然对尸舞者做过研究,有本事辨别出他们的身份,并且伪装成赚取带路钱的当地猎人,试图在密林中谋害上当的尸舞者。
安星眠不太清楚这个羽人女子是否是他的第一个目标,或者之前已经有尸舞者丧命于他的手里,但这一次,他似乎很难讨到便宜了。
果然,羽人坐在原地,没有动弹分毫。
而之前一直低垂着头半句话也不说的壮汉却以和他的身量极不相称的敏捷站了起来。
他挥出右臂,硬生生架向了那把锋利的砍刀,一声钝响后,刀锋竟然像是砍在了坚硬的大树上一样,只能划开表皮。
这就是尸仆,随时随地都被尸舞者的意念所操控的尸仆,比活人更强壮更有力量,比活人更听话,永远不会反抗自己的主人。
尸仆右臂一震,将那把砍刀一下子震飞,紧接着左手伸出,巨大的手掌一把握住了带路人的咽喉,眼看就要把他的喉管捏碎。
但陡然之间,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尸仆的动作停滞了。
他的右掌刚刚接触到带路人的颈部,整个身躯就像被石化了一般,不能动了。
更令人吃惊的是,与此同时,原本表情淡漠的羽人女子脸上突然微微一动,眉头紧皱,像是在极力强忍着某种不适。
她站了起来,但脚下一个踉跄,又重新跌坐到地上。
“你这是何苦?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只是为了杀死我?”她的神情虽然痛苦,但语气仍旧不疾不徐。
“你终于肯发问了,哈哈哈!”带路人发出了一阵狂笑,但这笑声中并没有什么喜悦,更多的只是解脱般的癫狂,“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就是因为误闯了你们尸舞者的狗屁研习会,被你们所杀害的!” “原来是为了寻仇……”女子轻轻点了点头,“不过你也真有毅力,竟然学会了破魂术,利用我控制尸仆战斗全神贯注之时,来侵入我的精神,这的确是唯一能破除尸舞术的方法。
可是那样一来,你的脑子也会被尸气所感染,很快就会尸毒发作而死。
” “我不在乎!只要能在死之前先杀死你就行了!”带路人大喊道,面色真的开始隐隐发黑了,“这些年来,我已经杀了五个尸舞者,你是第六个!父子俩的两条命换你们六条命,我已经大赚了。
” “人命不是货物和钱币,不能放在天平的两端称量,”女子轻声说,“不过我佩服你的执著,请动手吧。
” 她转过头,不再看他。
落日的最后一丝余晖照在她的金发上,并不显得耀眼,却闪烁出一种血红色的光芒,那场景就像一幅生动的画卷,让安星眠有目眩神迷之感。
但他很快定了定神,反应过来:再不上前阻止,这个漂亮的女尸舞者就会被杀死了。
后来安星眠一直在问自己,自己当时那么果断地出手,到底是因为“这是一个我历经千辛万苦才遇到的尸舞者,对我很有用,绝不能任由她死去”呢,还是仅仅因为“这是一个美丽的姑娘,我不忍心看她被害”呢?这个问题始终困扰着他,让他觉得自己的心境距离一个真正的长门僧恐怕还有极大的距离。
但在当时,他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做出了决断。
当带路人狞笑着高举起砍刀,狠狠挥向羽人白皙的脖颈时,他从树后闪身而出,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喀喇一声,把带路人的右臂拧脱了臼。
那把刀掉在地上,发出沉重的钝响。
变起突然,非但带路人错愕非常,连羽人的脸上也首次出现了微微的惊诧。
带路人退后两步,脸上的黑气已经变得十分浓重,双腿一软,倒在了地上,口鼻里开始冒出黑色的脓血。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阻挠我?”他挣扎着问,一脸的不甘心,“你也是个尸舞者吗?” 安星眠摇摇头:“不,但我有事要求助于尸舞者,所以不能眼看着你杀死她。
” 带路人的脸已经由于痛苦而扭曲变形,尸毒正以惊人的速度随着血液流遍他的全身,侵入他的心脏和脑部。
他张了张嘴,舌头却已经肿大得不能再说话,最后他只能以手指在泥地上写画,但只写完了一个字,第二个字刚刚写到一半,就已经气绝身亡,布满血丝的双眼仍旧圆睁着。
“他写了一个‘赵’字,第二个字已经无法分辨了,大概是想留下他或者他父亲的名字吧。
”安星眠说。
“对于身怀仇恨的人来说,仇恨就是整个世界,”羽人女子轻声说,“可是又有多少旁人会去在意他的恨、在意他的名字呢?尸舞者杀过的人何止成千上万,注定不会有人记得他的。
” 安星眠点点头,然后发现似乎应该来一个自我介绍:“我叫安星眠,来到这里并不怀恶意,只是想要寻找一位尸舞者,向他打听一点消息而已。
” “你要找谁?”羽人女子问。
“我想找须弥子。
”安星眠回答。
对方又是微微一怔,过了许久,才开口说:“那倒是真巧了。
我也是来找他的。
” “能否请教一下你如何称呼呢?”安星眠说,“我总不能一直叫你尸舞者小姐或者羽人小姐吧?” “雪怀青。
”女子说,“我不是羽人,只是人羽混血。
”
四
埋葬完师父的遗体后,雪怀青立即动身离开天启。就在邢万腾等来他的命运的同一个夜晚,雪怀青也来到了九原城。
九原在历史上是乱世时期离国的都城,不管是在战争年代还是和平时期,都是一个民风剽悍之地。
而整座城市的风格也和这里的人民性格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大气、雄浑、粗糙,不拘小节。
但雪怀青对这样的城市风貌从来都不在意,在她的眼里,城市无非就是一个能够提供食物、热水和床铺的地方,不管它是大还是小,是繁盛还是凋零,只要能提供这三样,那就是一样的,九原和天启是一样的,和南淮、秋叶、北都、宁南也是一样的。
因为她的心里只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