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有一个夸父在这里面狠狠地捣了一下乱。
”雪怀青做出了一个形象的形容。
须弥子没有搭腔,仔细查看着花园里乱糟糟的现场,忽然指挥一具尸仆弯下腰,抬起了一块被打断的石板,然后示意雪怀青过去看。
雪怀青凑近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石板上印着一个深深的手印,像是被人一掌打断的。
但是这个手印的大小,分明只是一个体格正常的人类或羽人的手,而绝不是体型巨大的夸父。
“人也能有这么大的力气?”雪怀青喃喃自语,“就算是最强壮的尸仆也很难做到这一点吧?” 眼看着宋府里乱作一团,两人索性再向前靠近了几十步,来到了这座花园被打塌大半的围墙边缘,借着断壁残垣的掩护往外窥探。
只见地上已经躺了好几具尸体,而且一个个都浑身鲜血,看来惨不忍睹。
须弥子运起尸舞术,让其中一具尸体以不易察觉的速度一点一点从地上爬行,爬到了两人身前。
他俯下身,查看了一下,眉头微皱:“下手好狠,肋骨全被打断了,内脏估计也完全毁了。
我在九州各地行走多年,从来没有见过人类或是羽人用这么重的手法杀人,难道是那个臭小子还认识什么你不知道的朋友?” “没有听他说起过啊,”雪怀青也很疑惑,“他有一个结义大哥,武技倒是一直走刚猛路线,但也达不到这种程度。
也许是长门里的什么人?长门藏龙卧虎,或许有一些我们不知道的高手。
” 须弥子不答,双目炯炯地注视着远方。
在那里,十多个天驱武士各执武器,正在围攻一个浑身浴血看不清面目的人。
这些天驱从身形就能看出,个个都是一等一的高手,但十多人一起围攻那个人却仍然非常吃力。
更为奇怪的是,那个被围攻的人身上还隐隐闪烁着五彩的光芒。
“精神力失控,”须弥子说,“精神力失控的时候,就可能会溢出光芒。
这就更奇怪了,一般只有秘术士才会精神力失控,但那个人的身法分明是个武士。
” 被围住的那个人的确是武士,并没有使出任何秘术,而是单凭拳脚和天驱武士们对垒。
他的招式非常简单,或者可以说,几乎就没有什么招式,只是一拳一脚地直来直去,但偏偏没有任何天驱敢于正面招架。
当然了,此人也并非全无破绽,天驱们抓住机会,还是可以用刀剑在他身上增添一点伤口,但他好像完全没有任何痛觉,即便被刺伤砍伤,动作也不会减慢分毫,更可怕的是,伤口一开始还会流血,随即就渐渐愈合了。
雪怀青这才明白过来,这个人尽管浑身浴血,但那些鲜血未必都是他自己的。
“这个人简直就不像人!”雪怀青忍不住感慨地说。
“这么说,你看上了一个不像人的家伙。
”须弥子说。
“你说什么?”雪怀青一呆。
“睁大眼睛,好好看看,”须弥子的语调听来很是怪异,“那个正在大打出手的不像人的家伙,不就是你的小情人么?” 他双手托腮,陷入了沉思:“从来没看出这个废物小子那么能打,看来我得重新评估一下你挑男人的眼光了。
”
四
安星眠下定决心后,解下了一直佩戴在身上的萨犀伽罗,放在了囚室里距离他最远的角落。其实他并不知道到底萨犀伽罗距离他多远才会远离他身体的影响,所以这个举动其实也只是碰碰运气。
现在萨犀伽罗和他只隔了数尺远,万一只要他在一百尺范围内都能奏效,这个计划就完全没有意义。
无论怎样,现在只能干等。
安星眠继续在囚室里寻找老鼠补充食物,一面暗中活动筋骨,以免长久不动身体不灵便。
当下定决心设定某个目标之后,心里反而安宁下来,于是他减少了睡眠,把大量的时间用于冥修,以便让精神更专注。
就这样过了第一天,萨犀伽罗在角落里纹丝不动,既没有发出什么声音或者光亮,也没有其他的异动,似乎完全就是一块纯粹的死物。
这让安星眠十分失望。
但到了夜晚,他却开始做一个很奇怪的梦。
他梦见自己失去了形体,变成了一团云雾状的东西。
他努力地想要感应到自己的身体,却什么也没能找到,只是觉得一切都无法控制,好像只剩下了意识的存在。
而周围的一切也都变成了虚无的混沌,令他完全分辨不清到底哪里是“自己”,哪里是“世界”。
但奇怪的是,这种状态并未让他觉得有什么不适应,反而越来越惬意,似乎他的生命就应该是这样才合理。
他仿佛完全不存在,又仿佛无所不在,能穿行于任何角落。
那是他做“人”的时候从未有过的新鲜体验。
醒来之后,他还在回味着那种独特的感觉,一时间难以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做那么奇怪的梦。
再看看黑暗中的囚房角落,仍然没有丝毫异状,不禁失望非常。
难道我的判断是错误的?他想,萨犀伽罗即便离开我也不会被唤醒? 接下来的两天仍然在平静中度过,萨犀伽罗还是没有任何变化。
他就是再淡定,也难免会有些焦虑的情绪,而这样的情绪被那位老是和他作对的女天驱发现了。
这天晚上送饭的时候,她忍不住向安星眠发难了。
“怎么了?着急了?”女天驱的语调里充满了挑衅的意味,“着急的话,把萨犀伽罗交出来啊。
” “没你想象得那么着急,”安星眠接过馒头,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在外面我还得自己挣饭钱,在这里有人管饭呢。
” 女天驱冷笑一声:“你用不着讲笑话,富家大少爷……我只是想提醒你,你拖得越久,对你的情人来说,就越危险。
” 安星眠浑身一震,女天驱接着说:“你心里清楚,她是一定会来救你的。
但以我们天驱的实力,她的胜算很小。
更何况……我是不会轻易放过她的。
” “我和你到底有什么仇,你要这么恨我,甚至于恨屋及乌?”安星眠忍不住大声发问。
女天驱不答,转过身飘然而去,直到走到走廊的尽头,才甩来一句刀一样锋利的话:“我只想让你也尝尝心爱的人被杀的滋味。
” 安星眠呆住了。
他大致明白过来,这位女天驱心爱的人被杀了,但为何要报复在他身上?难道以为是他杀的?安星眠不必仔细想也知道,自己生平和人动手都很有分寸,只下过一次重手,那是在数月前调查长门案时,由于心情苦闷,对着几名敌人下了狠手,但似乎也只是把他们打到重伤,不至于致命。
何况这位女天驱的情人若是那些走狗,也未免眼光太低了。
但现在,他顾不上去分析到底女天驱的情人是谁、和他到底有什么干系了,也许是她误会了,也许是有人栽赃陷害,但现在都不重要。
女天驱所说的最要命的一句话在于,她要对雪怀青下手。
这个女人的手段他是见识过的,笑里藏刀,装傻充愣,以及出手一击的凶狠果敢毫不留情,实在是个狠手。
雪怀青虽然头脑聪明,但见识过的阴谋手段毕竟太少,万一真被她碰上了,说不定就要糟糕。
一想到雪怀青可能遇到极大的危险,安星眠心里再也无法平静。
他一跃而起,从铁门口向外大喊大叫,却始终无人应声。
女天驱似乎就是专程来向他的心头扎一根针,扎完就走,把痛苦留给他慢慢承受。
这一夜安星眠在稻草垫子上辗转反侧,再也无法保持心绪的平静,各种念头就像一锅沸腾的汤,咕嘟咕嘟翻腾着滚烫的泡沫。
想得越多,心里就越乱,却又偏偏没办法制止自己的胡思乱想。
这样到了半夜时分,他忽然感到有些不对,好像全身都有些发烫,难道是发烧了?但是除了温度略高之外,也并没有其他地方不舒服,就是身上越来越热,活像一眼温泉。
他再试着催动一下精神力,发现隐隐有一股古怪的力道在体内潜伏,但藏得很隐秘,不易捕捉。
这是怎么回事?他有些纳闷,甚至一度怀疑是不是那位女天驱偷偷给他下了毒,但仔细想想,要杀他,何必偷偷下毒?更何况自己对天驱还有用,萨犀伽罗还没到手呢。
他想不明白其中的关窍,只能默默忍受,还试图安慰自己“兴许睡上一觉就好了”。
但一觉醒来天已经亮了,那种难受劲半点也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严重。
他的身体不再是发热,而是一会儿凉一会儿热,有时候又会控制不住地莫名震颤——这是一个相当糟糕的新症状。
他想起自己以前跟随老师章浩歌游历行医时,就见过不少这样的病人,或者是年纪太大了,或者是脑袋被碰撞过受过伤,身体,尤其是双手会不由自主地颤抖,甚至连东西都拿不住。
我这是怎么了?安星眠想,我可没被撞到脑袋啊。
这一个白天对安星眠而言简直比一年还漫长,身体越来越难受,无论怎么想办法冥想调息都没用,身上忽冷忽热,每一处肌肉都不受控制地发抖,头痛欲裂,意识也渐渐模糊,似乎已经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
到了晚饭的时候,女天驱在外面招呼他,他只能哼唧着,无比艰难地爬行到窗口,刚刚伸手拿住饭碗,立刻手一抖把碗摔在了地上。
女天驱好像早料到他会如此表现,冷笑一声:“别装了,以你的身体,就算是装病我也不会信的,除非你自己砍掉自己一只手一条腿。
老老实实待着吧。
” 安星眠无从申辩,甚至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用颤抖的手抓起一个掉在地上的冷馒头,却又马上把馒头扔在了地上——不知道怎么搞的,这个普普通通的冷馒头捏在手里,竟然有一种冰块般的寒冷。
他重新挪回到稻草垫上,心里百思不得其解,甚至产生了“我是不是就快要死了”的错觉。
想到死,他的心里又是一颤。
对于长门僧而言,死亡是那一道道无尽长门中的最后一道,跨过了这道门,也就求得了最后的解脱。
但他却并不情愿解脱,因为他从来就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虔诚的长门僧,相比起追求那看不见摸不着的真道,人生之中还有一些更重要的事物值得珍视,让他舍不得就此离开。
头越来越痛,连视线也开始有些模糊了,安星眠努力转动着眼珠子,生怕连眼睛都不能动弹了。
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头一直朝向着囚室的某一个角落,那是他放置萨犀伽罗的地方。
萨犀伽罗!安星眠猛然醒悟过来了。
在这之前,他的头脑里一直所想的是,萨犀伽罗离开了他的身体之后,究竟会如何发挥,却始终忽略了反向思考:如果反过来,萨犀伽罗离开我又会怎么样呢? 之前他一直在疑惑,明明他就是一个普通人,怎么可能对萨犀伽罗起到那么重要的作用。
但是现在,他又开始有点从另外一个角度去思考问题了:他之所以显得‘普通’,或许也是因为萨犀伽罗在对他起着反作用。
他和萨犀伽罗是相互依存的。
那么,如果把这块宝物从腰带上拿下来,让萨犀伽罗远离自己的身体,会带来怎么样的后果呢? 难道就是眼下自己所体验到的这种生不如死的感觉?如果这样的感觉持续加剧,自己会不会真的死掉? 想到这里,安星眠无奈地摇摇头,用手臂支撑着越来越虚弱的身体爬向萨犀伽罗,决定把它重新嵌回到腰带上。
无论怎样,眼下还是先保住性命才能谈得上别的。
但爬出去一两尺后,他发现自己的肢体已经僵硬,手脚都不听使唤了。
他咬紧牙关,努力想要再往前挪动一点,却怎么也没法移动分毫,倒是全身一会儿像被火烤一会儿像被冻在殇州的冰原上,脑子里则像是有无数把尖刀在搅和,终于支撑不住,晕死过去。
昏迷之后,他又沉入了之前的那个梦境,梦见自己化为一团虚无,失去了原有的形体,在一片混沌中永无止境地飘散。
肉体的痛苦消失了,或者说,肉体的一切感觉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有无拘无束的自由。
那是一种他从未体会过的自由,让他觉得非常享受,尽管也有一丝淡淡的迷惘。
他沉浸在这种奇妙的状态里,浑忘了时间的流逝,当最终醒来时,似乎自己仍然是那团没有形体的虚无之物。
然而梦总归是要醒的,当四肢的酸痛和头颅的胀痛一起回归时,他也逐渐恢复了意识,想起了自己到底是谁,想起了自己到底在什么地方。
他猛地睁开双眼,然后整个人都惊呆了。
自己已经没有在那间黑暗肮脏的囚牢里了,而是站在一片开阔的空地上,空气中飘散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这样的血腥味同样浸染了自己的全身,让他在迷迷糊糊中有一些恐惧:我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