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面俑(2/5)
又搓又揉又捏,再用小毛笔描描画画,很快一个栩栩如生的小人儿捧着一束月季,满面愁苦,可不正是公蛎么?
豁牙小贩也过来凑热闹,道:“您也捏一个我来瞧瞧,我拿一个南瓜来换。
”
公蛎忙摸出三文钱来,拿着小泥人儿爱不释手。
忽然想起在江源房中看到的,心中一动,问道:“你会不会捏双面泥人儿?”
捏泥人的愣了一下,咧嘴笑道:“您开玩笑呢。
怎么会有双面泥人。
”拉过脖颈搭着的毛巾抹了一把汗,一本正经道:“我可是正经的手艺人,从来不做歪门邪道的事儿。
”
公蛎本来是随口一问,听捏泥人的话里有话,疑惑道:“双面泥人儿,能是什么歪门邪道的事儿?”
捏泥人的表情怪异,摇头不答。
恰好一个进香的佝偻老妇牵着一个小女孩过来买泥人,挑了半日,相中一只拟人样儿的小羊,接着又有几个满脸汗道子的孩子围上来,叽叽喳喳每人挑了个走了。
捏泥人的本来只是路过歇脚,没想到生意还不错,乐呵呵的十分开心。
公蛎等这拨人散去,忙又摸出五文大钱道:“麻烦再帮我捏个潇洒飘逸些的。
”
捏泥人的一口应承,嘴里嘟囔道:“要潇洒飘逸的……抬头,挺胸,衣摆随风飘起……”看他长相粗笨,手掌肥厚,但一捏起泥人来妙手生花,泥巴在他指下如同活了一般。
真是行行出状元。
公蛎连声惊叹,大赞他手艺好、心灵手巧。
捏泥人的被捧得眉开眼笑,道:“公子好人,不嘲笑小的粗笨。
这些不入流的小玩意儿,好多人看不上呢。
”
原来这侏儒因为容貌丑陋,常被嘲笑戏弄,刚才也是因为被北市几个小混混驱赶,这才匆忙挑着竹屉来到了土地庙这个相对僻静的地方。
他见公蛎衣着华美,气质不凡,原本有些胆怯讨好之意,但公蛎不仅没有架子,反而对他赞扬有加,令他颇有几分受宠若惊的感觉。
公蛎索性充一把豪气,在旁边瓜果摊上买了两个新鲜的大桃子,给了他一个,趁机问道:“双面泥人怎么回事,老哥说来听听?”
听到自己被称为“老哥”,捏泥人的侏儒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咧嘴傻笑起来,小声道:“其实也没什么。
不过按照祖训,无故不得制作双面泥人。
”
公蛎热情地将桃子上的绒毛擦拭干净塞给他,道:“我瞧着挺好玩的,一面人脸,一面鬼脸。
”捏泥人的脸色一变,道:“鬼脸?”
公蛎道:“是啊。
可有什么不妥?”
豁牙小贩插嘴道:“您在哪里看到的?”
公蛎轻描淡写道:“在一个朋友那里。
要不,你帮我也捏一个?”
捏泥人的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不不不,我从来不做这种生意。
”公蛎越发好奇,道:“不就是个普通的泥人么,我出两倍价格,回去送给我家小妹。
”
捏泥人的老实巴交,搓着手踌躇良久,小声道:“公子,我这么跟您说吧,您说的那个算是泥人手艺的一种,叫做双面俑,用来制作邪祟的。
”
原来捏泥人的同木匠、铁匠这类技艺性工匠一样,都是有些看家本领的。
特别是捏泥人,最早属于巫术的一个小小分支,专为制作陶俑、冥器,后来随着巫术被官府打击转入地下,捏泥人因为其观赏性和艺术性,渐渐从制作巫人陶俑工艺中分离出来,成为市面上寻常的小手工艺品。
但若转行做了普通生意人,便要遵循严格的行业规范,所谓的“三不捏”:一是陪葬人俑不捏,二是下蛊毒虫不捏,三是双面泥人不捏。
公蛎没料到一个小小的泥人行当还有诸多规矩,疑惑道:“开玩笑,这么个小泥人,有什么邪祟的?”
豁牙小贩卖着菜还不忘插嘴:“公子你不知道,这行当水深着呢。
”
捏泥人的双脚在地上蹭来蹭去,嗫嚅道:“要是……要是谁被捏了双面俑,就要……就要倒霉。
”
公蛎感到奇怪,道:“怎么倒霉了?”
捏泥人的面露难色,迟疑了一阵,将公蛎拉到一边,比比划划道:“我听我爹说的,双面俑,邪气得很……捏一个双面的泥人儿,用那人的头发、指甲烧成灰,再用他本人的掌心血搅拌,这世上便会出现同那人一模一样的人。
而他本人容貌就渐渐变成背后那张脸……慢慢地就被人给替换掉了……只有最贴近的人,才能做得了双面俑哩。
”
他说得虽然夹缠不清,公蛎却听得心里发凉。
若双面俑之说确有其事,那么能够拿到自己指甲、头发和掌心血的,只有忘尘阁等人。
胖头是可信的,除了胖头,自然就是毕岸和阿隼。
难道毕岸后悔给了自己半个当铺,故意趁机拿回去?
可是那晚自己亲眼看到假公蛎与王翎瓦协同盗墓,分明同巫教有关系。
而毕岸同巫教水火不容,光是公蛎亲历的,便除去了好几个巫教的关键人物,怎么可能因为半个当铺,容忍巫教安插一个棋子在忘尘阁内呢?
事情似乎越来越复杂——怪不得自己过得一天不胜一天呢。
捏泥人的见公蛎神色有异,很得意自己的故事效果,摇晃着硕大的脑袋,神神秘秘道:“我最爱听我爹讲故事。
他说伏牛山下,不,或者是嵩山下,一家员外家财万贯,日子过得可美哩,不过几代单传,只有一个儿子,倒是侄子一大帮。
其中一个侄子……”
公蛎接口道:“侄子垂涎他家儿子的家产,用了双面俑将他儿子替换了?”
捏泥人的一拍大腿,睁大眼睛道:“就是哩。
您也听过这个故事?”
公蛎嗤之以鼻:“我没听过,不过听你一说便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
捏泥人的像个孩子一样咯咯笑了起来:“公子真聪明!”
豁牙小贩不失时机地对捏泥人的表示鄙视:“你以为人都跟你似的,个头不长,脑子也不长?”
捏泥人的回嘴道:“长高有什么用?驼个罗锅儿,还豁牙漏嘴的。
”说着咧着嘴笑,故意露出一口整齐的大板牙。
小贩上下唇将牙齿一包,悻悻地闭上了嘴。
毕岸要拿回半个当铺,只管拿回便是,值当如此大费周章吗?公蛎无心听他们玩笑,心中犹如一团乱麻,又问道:“你爹帮人做过这玩意儿吗?”
捏泥人的板上了脸,认认真真道:“这个决不可能。
我爹可是正儿八经的生意人,违背祖训,是要被祖师爷惩罚的。
”
公蛎见他一脸傻相,宽脑门,大扁脸,像个矮冬瓜一般,一看便是那种身体智商皆发育稍显迟钝之人,便道:“你说的这种,我却不信。
若是我就捏一个普普通通的双面泥人,不用那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掺和在里面,摆在家里,能有什么?你只管捏来看看,出什么事儿我决不赖你。
”
捏泥人的脸上显出不知所措的神气,猛眨眼睛,道:“这个,这个,按照祖训,我是决计不能捏双面俑的……你别求我,别求我……”吓得收拾东西,挑起担子,地鼠一般溜走了。
豁牙小贩终于不用掩盖牙齿缺陷了,点着自己的脑袋,道:“公子,你别听他瞎咧咧,他这里有毛病哩。
”
公蛎失了兴致,同豁牙小贩敷衍了两句,拿着泥人儿和月季,来到惯常坐的青石板上坐下。
那个相熟的瘸腿乞丐今日不在。
公蛎无精打采,脑袋如同灌了铅,沉甸甸的,心里清楚一大堆的头绪需要理顺,却懒得多想。
这么多的人,为什么自己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呢。
看着斑驳树荫下单薄的影子,公蛎第一次觉得孤独。
青石下传来一阵轻微的窸窸窣窣声音。
公蛎心中一喜,顿时亲切之意,忙发出咝咝的招呼声,意思是“近来好吗”。
那条曾经帮过公蛎的小白蛇颤颤巍巍探出半个脑袋来,胆怯地看了一眼公蛎,嗖地一下缩了回去。
公蛎正巴不得找人说说话,忙伸出手臂,示意它缠绕在手臂上,用蛇语道:“那日一别,好久不见。
你怎么不来找我?”
小白蛇却躲开了,缩在青山板离公蛎最远的角落里,摇晃着脑袋。
公蛎觉得奇怪,咝咝道:“你怎么了?”
小白蛇似乎很害怕,盘起身体,吞吐着蛇信。
公蛎看了看自己,衣着鞋帽、配饰装扮并无特殊之处,唯一少了螭吻珮。
想了想,将手中的月季和泥人儿放下,俯下身子,朝小白蛇伸出手去,和善道:“来呀。
我不会伤害你的。
”
谁知小白蛇如同见鬼一般,竟然不顾青天白日的,跳跃着窜出石板缝隙,溜着地面惊慌地扭动,找到一个鼠洞一头钻了进去,引起几个行人高声尖叫。
这让公蛎又纳闷又伤心。
(三)
已经亥时,一弯新月升起,淡淡的月光透过松柏间隙在地面上投下朦胧的光斑,公蛎怎么看都觉得像一颗颗破碎了的心。
月季在手中握了这么久,除了那朵彩泥的,其他的已经发蔫,公蛎将蔫了的月季放在松树下,抖了抖站得僵直的双腿,耷拉着肩膀离开了土地庙。
闭门鼓尚未敲响,赶得紧的话,还来得及回如林轩休息。
公蛎走在狭窄的小巷子里,想象着自己孤独的背影,心酸不已,不由顾影自怜起来。
这条路虽有些偏僻,却近了很多。
绕过前面一个大荷塘,再穿过一片长长的槐树林,便是如林轩的西侧。
有棵大槐树枝干倾斜,长长的枝桠几乎触碰到如林轩客房的房顶。
公蛎半夜宵禁时刻回来,或者早上不想被伙计看到自己狼狈不堪的模样,便顺着大槐树潜回房间,收拾干净了再露面。
月色下,荷叶亭立,早开的荷花散发出脉脉的清香。
如此伤心欲绝的情况下,公蛎仍忍不住跳下河沿,伸手去摘离岸最近那朵含苞待放的荷花。
刚一弯腰,荷花忽然一摆,瞬间沉进了水下。
接着浓密的荷叶扭动起来,水面剧烈翻腾,硕大的水花扑了公蛎一脸。
公蛎只当是有池塘里大鱼,扒开荷叶一看,却是个人,脸朝下埋在水中,手脚用力扑腾,但似乎不得法,明明水浅得很,却总是站不起来。
这些笨蛋凡人,一落水便不知道东西南北了。
公蛎蹲下身子,抓住那人的头发往后一拉,一张白白胖胖的脸露出水面,噗地吐出一口带着泥沙的污水来。
竟然是冉老爷,真是哪里都能碰上他。
可是他怎么会掉在荷塘里?
公蛎虽然讨厌他,但也不能见死不救,费尽力气,才将肥硕的冉老爷拖出荷塘,弄得一身塘泥。
冉老爷双目紧闭,肚皮如鼓,脸上和手臂裸露的地方划了好些大大小小的口子,皮肤泡得发白起皱,看这样子若是再晚半分,只怕便溺死在这个偏僻的池塘了。
公蛎洗了手,转身要走,看他似乎只有进气没有出气,只好将他翻了个身,在他背上用力踩了几脚。
冉老爷肚子咕咕作响,呕出一大摊水来,费力地解开脖子的衣扣,趴在地上剧烈喘气。
公蛎看到他比自己还惨,有些幸灾乐祸,道:“这里游泳好玩吧?”
冉老爷抬起眼皮白了他一眼。
公蛎朝他踢了一脚,道:“喂,以后不许偷偷摸摸跟着我!”另选了一朵荷花摘了,一边嗅一边走。
谁知这冉老爷刚才还半死不活,转眼便恢复了原状,爬起来拦住了公蛎的去路,极其傲慢道:“站住!”
公蛎气急败坏道:“干吗,想打架?”一眼瞥见从他衣襟里滑出一件挂饰,失声道:“二丫的东西,怎么会在你这里?”
他的脖子里,挂着一件月牙状的东西,环形沟壑,晶莹剔透,发出淡淡的微光,同二丫那件一模一样。
冉老爷的衣服湿答答贴在身上,肩膀上还挂着水草,时不时从嘴巴鼻子里喷出水来,显得颇为滑稽,但眼神气势却不容小觑。
他从容地将水草摘下,将挂饰塞回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