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1/5)
最后,她想出了一个绝大多数读者――我避免把话说绝,不说所有读者――都意想不到的方法,解决了问题。
这是书中非常精彩的一笔。
这就是第四十二回“蘅芜君兰言解疑语”那一段情节。
(这一回回目古本上有“解疑语”、“解疑癖”两种写法,这里采取周汝昌汇校本的选择。
本讲文字凡我引用的《红楼梦》中令一些读者“眼生”的字眼,都采用自周汇本。
)在上一讲最后,我提出的问题是:怎么宝玉、黛玉都不知道、以宝钗那样的年龄身份按说也不该知道的杂七杂八的事情,她偏知道呢?这一段情节里,就由她自己给予了回答。
细读完这段情节,掩卷默思,我就感觉到,其实在这段情节之前,宝钗她就应该一直在寻找机会,跟黛玉就“我是谁”这个问题摊牌,并以这种超常的坦诚与善意,来卸除黛玉对她的猜忌与防范,从而排除掉她眼前最大的情障。
这个机会她终于逮着了。
刘姥姥二进荣国府,贾母带着刘姥姥在荣国府里面足逛足玩,其中一个娱乐项目是斗牙牌,由鸳鸯当宣读牙牌令的人。
在“金鸳鸯三宣牙牌令”的过程中,轮到了林黛玉。
牙牌令说错了,或者说慢了,就要罚酒,林黛玉不愿意输掉。
鸳鸯宣出了上半句,你得立刻接上下半句,林黛玉情急之中,就脱口而出说了两句,按说是不该在那个场合说的。
一句是“良辰美景奈何天”,她话一出口,书里就写薛宝钗看着她。
因为这一句是汤显祖《牡丹亭》本子里面的词,《牡丹亭》在那个时代,那个社会,那种贵族家庭,被认为是“淫词艳曲”,闺中女子是不能够去读的,你脱口而出,可见你就偷读了。
别人都没在意,因为当时大家都各有心思,但是薛宝钗她心很细,她就看着林黛玉,林黛玉顾不得与她理论。
说这一句还不够,底下鸳鸯又让黛玉说,她又说了一句就更糟糕了,叫做“纱窗也没有红娘报”,这是王实甫《西厢记》本子里面的,这句词仅从字面来看的话,也更不符合封建道德规范。
什么叫做“纱窗也没有红娘报”啊?就是《西厢记》里面写崔莺莺和张生,他们违反封建家长的意志去偷情,当中帮助他们撮合的就是红娘,红娘会隔着纱窗给两位瞒着家长的恋人报告消息。
这样的一句词黛玉在那样的场合就脱口而出了。
当时也就混过去了,因为后来别人又说了其他一些话,最后刘姥姥更说出了“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逗得大伙儿哄堂大笑,大家就把这事儿忘了。
别人忘了,宝钗没忘,宝钗觉得这是一个机会,这是一个协调和林黛玉关系的很好的机会。
所以刘姥姥走了之后,有一天吃过早饭,又往贾母处问过安――晚辈每天早、晚必须都要去向家长请安,叫晨省、晚省,有时中午也要去――之后,公子小姐们就散了,钗、黛等散了之后就回大观园,因为蘅芜苑、潇湘馆并不在一个方向,所以钗、黛就要分路,这个时候,黛玉正要回自己的潇湘馆,那么宝钗便叫黛玉道:“颦儿跟我来,有一句话问你。
”
黛玉也没觉得有什么,因为她们俩关系还是挺密切的,就跟着她去了。
去了蘅芜苑以后,没想到宝钗就来了一个下马威,笑道:“你跪下,我要审你!”黛玉不解何故,因笑道:“你们瞧这宝丫头疯了,你审我什么?”宝钗冷笑道:“好个不出闺门的女孩儿,好个千金小姐,满嘴里说的都是些什么!”就把“三宣牙牌令”的时候,黛玉说走嘴的事情点出来了。
一点出来,黛玉很慌,因为在当时封建礼教的束缚下,一个封建大家庭的闺秀,是不可以在那样的场合张口说出那种词语的,她这个把柄,就被薛宝钗捏住了。
薛宝钗这样做,大家想一想,她的目的是什么?她第一个目的还是要震慑住黛玉。
就是说咱们俩还是有区别的,我呢,是比较符合封建规范的,我是比较守规矩的。
你呢,是很危险的,你当着家长说出这种“淫词艳曲”当中的句子,你是有毛病的。
你的毛病我现在看得是一清二楚,你跑不了。
她还是有这一面的。
黛玉表面上看起来是一个尖酸刻薄的女子,实际上这个人心地还是很纯洁、很善良的,她那个尖酸刻薄都是随机而发的,一般并没有什么预定的目的。
很有心计去算计一个人,她没有过;很细心地去保护自己,她也还不能做到。
宝钗这回可谓突出奇兵,确实一下子把她震慑住了。
黛玉当时就搂着她恳求:“好姐姐,原是我不知道,随口说的。
你教给我,我再不说了。
”这个时候薛宝钗就厉害在哪儿呢?按一般人的想法,既然这是一个情敌,你又抓住她的“把柄”了,就应该板着脸跟她提条件了,就是说你跟她的关系不可能是朝和解、友好的方向发展,而应该朝着一个你拿捏着她,以后你控制她这个方向发展。
但曹雪芹笔下的薛宝钗是一个很睿智、很高明的女子,她采取了一般读者意料不到的办法,什么办法呢?就是在拿住你把柄,你也害怕的情况下,我跟你将心比心,我跟你交底,我把我的把柄也交到你手中,咱们俩从此以后就做好朋友。
这招真厉害。
曹雪芹真不是一般的作家,这样来写,绝对大手笔。
薛宝钗说什么呢?她说:“你当我是谁?”这话乍听好奇怪,从书里头贾府从上到下,一直到书外头众多的读者,开头都觉得薛宝钗是一个从根儿上就遵守封建道德规范的模范闺秀,谁会怀疑她的纯洁性、正统性呢?黛玉也并不曾往那方面去质疑过。
没想到薛宝钗把自己底儿一抖落,咱们吓一跳。
她说:“我也是个淘气的,从小七八岁上也勾个人缠的。
”她就说起自己家里以往的情况了――她祖父没了以后,留下了丰富的藏书,除了四书五经这种正统书籍以外,各种闲书,乃至于所谓“淫词艳曲”的书都有。
除了《牡丹亭》、《西厢记》,薛宝钗提到了《琵琶记》,以至《元人百种》,这是一部将元代杂剧“一网打尽”的类书,其中也包括少量明初的戏曲剧本,啊呀,不得了,整整一百部“邪书”呀!当时薛家人丁也比较旺盛,她还有一些兄弟,当然她说的这个兄弟可能包括堂兄弟,都偷着读这些家长不让读的书,男孩子背着女孩子读,她也背着男孩子读,所以要真论读《西厢记》,读《牡丹亭》这些东西,薛宝钗读得比林黛玉早得多,哪里要等到住进大观园才通过贾宝玉开辟鸿蒙、大惊小怪。
其实书里面有些地方老早就透露出来,薛宝钗不仅知道这类书上的东西,还加以引用。
在第二十二回,贾母捐资二十两,带头给她过生日,过生日当中演戏,贾母就让她也点一出,她就点了一个“鲁智深大闹五台山”。
当时最怕热闹的贾宝玉还说她,你点这个戏干吗?她说这是好戏。
其实她之所以点热闹戏,是为了讨好贾母。
“鲁智深醉打山门”这出情节既热闹又有趣,贾母看着也许会呵呵发笑。
但她自己也确实喜欢这出戏,她说,这出戏里有一段唱词特别好,有一套《北点绛唇》,里面有一支曲“寄生草”填得特别好,她就把那个戏词完整地背诵给贾宝玉、林黛玉他们听。
你想,如果她没有读过那个脚本,她怎么能够那么熟练地把那个唱词说出来呢?可见实际上在读杂书方面,她不仅比贾宝玉、林黛玉读得早,而且读得多,还不是一般的多,她知道很多按说她那个年龄那个身份不该知道的杂七杂八的东西。
所以我们一定要懂得,曹雪芹笔下的薛宝钗是一个复杂的女性,表面上中规中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