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1/5)
第六十回写到的四样物品,是非常有意思的道具。
谁能想到,曹雪芹把他笔下的那些美女写得那么迷人,可是,他却又非常写实地告诉读者,春天到了,这些美女会生杏癍癣。
她们当然不使用廉价且会有副作用的银硝,而是配制一种高级的蔷薇硝来使用,这蔷薇硝到了丫头们手里,就又成了表达友情的馈赠品。
蕊官托春燕带去赠给芳官,而芳官得到时,不巧贾环正来怡红院,就问她讨要,芳官不想给他新得的,去找旧用的发现已无积存,就拿了包茉莉粉去敷衍贾环。
其实这茉莉粉也是上好的化妆品,过去认为可以消除面部粉刺,但这样一种“调包”行为,令赵姨娘觉得大受歧视侮辱,在众婆子鼓动下,去怡红院找芳官“算账”。
没想到这群小戏子竟富有团队精神,藕官、蕊官、葵官、齐来声援芳官,倒弄得赵姨娘进退失据。
而玫瑰露,是很早就出现过的。
第三十四回,宝玉大承笞挞之后,王夫人就给了他一瓶木樨清露、一瓶玫瑰清露,都是贴着鹅黄签子的,进贡给皇帝的东西。
进贡给皇帝的东西怎么会到了贾家?请看书里对茯苓霜的交代:粤东官儿要拜见贾家主人,这样的府第也不是那么好进的,他带来三篓茯苓霜,两篓是进献贾家主人的礼品,那一篓呢,则送给值班传事的,由他们去分享。
这是中国社交文化的惯例,直到今天也并未改变。
由此可知,皇商替宫里采买的物品也好,内务府供给皇家的用品也好,地方、外邦送给皇帝的贡品也好,总有相当大的一部分,是由过手的皇商、官员乃至太监、豪奴等留下享用的,而提供那些物品的有关人士,也就不待他们提出,就会主动分出那个份额来,直接奉献给这些“当班者”。
第七回薛姨妈让周瑞家的分送小姐们的宫花,也属于那类的截留物。
曹雪芹一支笔好厉害,把中国传统社交文化中的这种难以改变的习俗,写得如此生动细腻。
直到现在,我们在生活里,还常常会遇到很底层、很终端的小人物,拿出一些罕见的烟、酒一类东西,得意地向亲友展示,说是辗转来自高层、高级场所或高级活动现场;而庶民之间以这样的东西当做礼品馈赠,也被认为比花大把钱买来的东西更有面子。
正如这第六十回里写的,柳家的把一些玫瑰露送往哥嫂家,其兄又将茯苓霜分赠给她,这是卑微中的自豪、庸俗中的甜蜜。
我们这个民族,几时能从这样的社交文化风俗里走出?
第六十回和第六十一回,就把柳五儿的故事,放在以上四样物品所流通的社交网络里来编织。
五月之柳,春梦正酣,柳五儿自己,以及她的父母,特别是她母亲柳嫂,拜托芳官力荐,竭力想谋取怡红院中因小红、坠儿离去留下的空缺。
但好梦破碎,柳五儿受辱添病,柳家的险些失去内厨房厨头的位置,直到似乎已经跌下悬崖的最危机的时刻,才因宝玉的“情不情”品格,和平儿那富有人情味的开明行权方略,奇迹般地转危为安。
第六十一回的回目,1957年人文社通行本和1982年红学所校注本,以及《语文新课标必读丛书》版,都作“投鼠忌器宝玉瞒赃判冤决狱平儿行权”,周汇本则从几种古本里选了“宝玉情赃”和“平儿情权”的写法,这应该才是曹雪芹的原笔原意。
平儿在贾母、王夫人外出,凤姐养病,而探春、李纨临时都不方便的权力真空状态下,施展了她在家族政治方面的才能。
“平儿情权”,就是以人情为本,在家族各个利益集团和利益互相消长的个人之间,以柔性的措施,求得和谐平衡。
当然她行权最后还是必须通过凤姐这一关。
凤姐是所谓“法家”,开的是“钢铁公司”,善于以威猛震慑各方,去达到“恐怖平衡”;但这次平儿居然说服了凤姐,令凤姐暂时让步,由她去“平天下”。
平儿在这前前后后,私下、公开多次表明了她的家族政治理念:“得饶人处且饶人,得省事将就省些事也罢了。
”“得放手时须放手,什么大不了的,可乐得不施恩呢!”“大事化为小事,小事化为没事,方是兴旺之家。
若得不了一点子小事,便扬铃打鼓,乱折腾起来,不成道理。
”平儿的这种“治国理家平天下”的理念,即使搁到今天,应该说也还是很值得参考的。
第六十一回里开始具体地写到大观园边缘地带――内厨房里外――发生的小人物之间的摩擦冲突。
探春房里的小丫头蝉姐儿,迎春房里的小丫头小莲花儿,以及看角门的一个留杩子盖头的油嘴小厮都被刻画得活灵活现。
那留杩子盖头的小厮说:“单是你们有内纤,难道我们就没有内纤不成?我虽然在这里听哈,里头却也有两个姊妹成个体统的,什么事瞒了我们?”几句油嘴滑舌的话把世道人情写透,实际上这也还是我们今天现实生活里阶层间信息渗透的常情――最底层的小人物,有时也会为自己获知了比自己层次高的处所的秘密,而感觉到一份自豪与快意。
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