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忘机(1/5)
耿苍怀把石燃带到一个江边破庙,才把他放下来。
这石燃也当真硬扎,耿苍怀要给他裹伤,他竟挡开,自己咬牙接好胸口断骨,用树枝夹了固定,又用牙咬开一截衣袖,用手撕下一块布来,扎住肩上伤口。
耿苍怀在旁边站着默不作声——他出手救袁老大手下之人,本只是出于一时义愤,救出后,虽不说后悔,却也实在没什么话好说的。
石燃这时抬头道:“你是谁?”
他的年纪看来也不算大,但却有一种百炼成钢般的镇定。
耿苍怀淡淡道:“你不是听到了,我姓钱。
”
石燃一笑:“宗室双歧名士草,江船九姓美人麻——九姓中的钱姓?嘿嘿,你蒙莫余,可别来蒙我。
如果我猜得不错……”
“你就是中州大侠:耿——苍——怀。
”
耿苍怀一愕,不知他如何识得自己。
石燃已笑道:“我们袁老大提起过你。
他说,江湖之中,如文家辈,冒充文人儒士的有很多。
”
“可是心中骨中,俱可称为一个儒人的,却只有一个。
那就是——耿苍怀。
”
耿苍怀一愣,他没想到袁老大背后会这样评论自己。
石燃已笑道:“他说你是江湖上少有的他所敬重的人之一。
叫我们如果碰上你,千万在意你的‘响应神掌’。
”
耿苍怀振声一笑。
得袁老大一赞,虽沉稳如他,也不由心中振奋。
他不欲与“辕门”门下“七马”中人多做纠缠,一笑之后,淡然道:“我救虽救了你,却也只救得你一时,救不了一世。
后有追兵,还需你自己应付,你自己的伤自己留心,我走了。
”
说着,他把背一挺——石燃既已认出他,他也就无须再乔装改扮。
那个一直压在他衣服下的水瓢在他这一挺之下,登时就被挣得块块破裂。
碎片顺着耿苍怀的衣服后襟跌落于地,耿苍怀朗声一笑,转身大步向门外行去。
石燃却叫道:“且慢。
”
耿苍怀并不停身。
石燃叫道:“君子以德报德,我要告诉你一个消息。
”
耿苍怀依旧充耳不问,步出中庭。
石燃疾声道:“我要说的是骆寒!”
他一语方出,耿苍怀不由就一住步——这世上此时大概再没任何两字能给他带来如此的振动。
他这时就想起石燃刚才炽烈的眼,刚看到时,他的心中就动了一动,自己也不知为何。
这时才明白,只因为那一刻,他想起了骆寒,骆寒的眼——骆寒在雨驿中的眼。
在那个困顿的雨驿中,只有耿苍怀留意了那双眼中困顿下的炽热与那种孤僻的高寒。
耿苍怀印象中大概也只有那一双眼有着比石燃更酷烈的热情。
石燃这时冲着耿苍怀背影道:“这个消息目前应该还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
“我接飞鸽传书,骆寒正在芜湖不远。
他被宗室双歧中的赵无极缠住了。
我的人见到他们时他们还没有动手。
赵无极与他正向东行去,东边是采石矶,我估计赵无极是想以‘破阵图’困他于采石矶畔。
”
耿苍怀神色一振——采石江边李白坟?——赵无极?连这等人物都已出手,此时的江南,真可谓风云际会了!
耿苍怀还是没有说话,走出山门,向远处的江上望去。
白鹭洲已然难见,一空如洗的天上,雀鸟无踪,只见乱云飞渡。
耿苍怀的感觉却只有两个字:乱起。
——乱起江南!
这时,还另有人在说起骆寒。
那是在去镇江的途中,赵旭与赵无量的对话。
赵旭问:“大叔爷,大家都说,骆寒十四岁那年曾于南昌腾王阁连斗‘宗室双歧’与‘江船九姓’中多人。
那天,你也在吗?”
赵无量正抬首看天气——天色清寒,看来霜降不远了。
他摇头道:“不,我不在,你三叔爷他在。
”
“他在阁外的江上。
骆寒那一战斗的是九姓中刘、陈、柴、石、王、孟六姓人家中人。
”
“这六姓之中,不乏高手,但要说江船九姓中精英全在,也未免夸大了。
”
赵旭的眼睛发亮:“那,他胜了吗?”
他似为自己的急切有些不好意思,才又加了一句:“最后谁胜的?”
赵无量淡淡道:“你三叔爷离得也远,也不深知结果,只知这六姓中人后来绝口不提腾王阁中一战与骆寒其人。
”
赵旭的脸就更红了:“那我们这次去镇江干什么?”
赵无量笑道:“你三叔爷那么忙,咱们也不能老闲着,去瞟住袁老大吧,适当的时候,且做个添柴之人。
”
赵旭一愕:这添柴之人要添的是什么柴?
那日,骆寒剑退三大鬼后,是在于寡妇酒家边上上的岸。
上岸后,他还去店中吃了饭,要了一尾鱼。
他看着那鱼不断翕张的口,始终没有下筷。
他只是觉得有一点累,这两月多来,他为劫送这笔银子,用了不少心。
缇骑难缠,他也绝不似旁人眼中那么的省力。
如今,事成之后,他有的倒不是喜悦,而只是疲惫。
吃罢饭,天已黑透。
黑夜中,他就骑着骆驼,沿江又下行了五里。
偶有江船渔火,点缀江心,那一点点光明并不能照亮什么,倒显得足下的野径越发黑暗了。
好在他的骆驼眼力好,稍有微光,就可看见。
所以路虽崎岖,却也没失过蹄。
行了近五里后,小路分岔,骆寒见到了块界牌,遥知前面有个市集。
他并不催驼前赶,也不打算宿店,找了颗大槐树,下了骆驼,寻了根大树杈就一跃而上。
树枝上也颇多寒露,他并不在乎,和衣卧下。
他身上穿的衣服本已湿透,却并去不生火烤干,一个人仰望天空发呆。
天上无星无月,四野阒寂,只有风透重衫,于湿冷中给他一份难得的痛快。
后半夜天冷,他下了树,蜷缩在骆驼腹边睡着了。
那骆驼的毛颇为柔软。
骆驼的体温烤干了他的湿衣。
骆驼的鼻息也是湿热的,有节奏的,象是这人世间难寻的一点安然与依靠。
第二天破晓,有农人牵牛下田,路途经过。
见那棵大槐树下,一个黑衣少年正缩着头靠着头大骆驼酣睡。
听人脚步响起,那骆驼就醒了,却不即刻起来,象怕惊醒那少年,由那少年酣睡。
睡梦中,那少年露出几声清酣。
以后几天,骆寒行行止止,一路顺江而去。
路过荻港时,甚至有兴到江边米公祠去看了一看。
闷了他就折上一片树叶吹哨子玩。
他专拣小路走,越是崎岖泥泞处他越是喜欢,亏他有那么头好牲口。
可这却苦了一个人——这些天,从于寡妇酒家起,却一直有个人远远缀在他身后。
那人似个钓叟,土布衣裳,手里握个钓竿儿——苦的就是他。
也是,他这么跟人未免太过明显,何况骆寒走的路上住往无人,买吃食都难。
过了一两天,那老者不知哪里找了条船,在江中陪着骆寒走。
骆寒似全然无知,由他缀着,缓缓东行。
初冬的江南是一副洗尽铅脂的画。
你看看那江,水色清瘦;再看看冬小麦那一点点破土乍出、欲语还迟、连不成片的绿意;还有岸芷汀蓼和江边老树——才知,藏在江南春夏之日明丽丰秀背后的,还有这样一份峭瘦。
有时天上微微落几点雨,霏霏洒洒,随风斜坠,江边的树干就湿了一层皮,变成黑色的了。
那些枯枝硬杈,或屈曲、或虬结、或盘、或刺,常于无意处——某一个江湾路首,跳入你的眼帘。
横似抹、直似削,宛如剑意。
骆寒最爱看的就是这些,常常盯着一截枯枝会盯上半天。
这冬日的树,与春日的堤柳垂金、风拂万条之味相去甚远。
骆寒得之,若有会心,但其中意趣,就无法言传了。
船上的人看着他,这么个杀缇骑、劫官银、结怨袁老大的塞外少年,那些惊天动地的大事在此刻仿佛都已被他抛在了脑后。
过去伤袁二对他是已完结的事,明年斗袁老大是还未开始的事,而现在,是今天。
今天,他骆寒——正单人孤驼,行在江南。
江心船中是一个老者,科头跣足,白发萧然。
他就是赵无量的堂弟赵无极,在江湖上与赵无量合称“宗室双歧”的,也同为帝室之胄。
他的长相却与赵无量相去甚远。
他的正名本不叫无极,而叫赵橡——如赵无量,本名也不叫无量,却是叫赵杞,两人均是因为流落江湖,自惭为宗室之耻,才弃本名不用,而取旧日东京王府中“无量堂”与“无极轩”的名以之为号。
赵无极脸颊瘦削,面貌清癯,也不似他堂兄赵无量那么看起来狡睿多智,但颇有出尘之概。
他二人之所以有“宗室双歧名士草”这句外号,是因为颇得乃兄乃叔——徽钦二宗的遗风,善长书法。
赵无量工于隶篆,赵无极则写得一手好瘦金体。
他两人经历不同于其它王子,少遇名师,又承家学。
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