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一个朋友和一个朋友(2/2)
己好像是在和一整个黑暗的世界,或者说一整个世界的黑暗在讲话。
而那黑暗还会发出对应、回答的声音。
以我和孙小六彼此陌生的程度而言,其实很难触及什么我们都有兴趣或理解的话题。
他不时地想探问的是我对小五“有什么感觉”,我总有办法避开闪过。
而当我侃侃说起手边那篇硕士论文里的观点和少得可怜的文献材料中一些琐碎的故事的时候,孙小六也只能“噢”、“唔”、“嗯”地应我,活像一只得了感冒而哑了嗓子的猫头鹰。
然而我没有停止这种交谈的意思。
我喜欢这样—在无际无涯的黑暗之中,说一些于对方而言并无意义的话,听见一点轻盈微弱的应答,也以轻盈微弱的应答来对付自己所听到的、没什么意义的话语。
事实上我一直相信,绝大部分的人类的交谈好像都是如此—不过是一个人和黑暗的对话。
这是交谈的本质。
也正由于大部分的人不愿意承认他每天谈论的东西,甚至一辈子所谈论的东西都只是“一个人和黑暗的对话”,他们才会想尽办法发明、制造甚至精心设计出各种掩饰那黑暗的装置。
坦白说,当时我并不知道那些掩饰的装置究竟是什么。
我那样坐在黑暗中和孙小六说了大半夜,其实只是挣扎着如何对他表达一个卑微的歉意或谢意而已。
我多么想明明白白地说“谢谢你刚才给我东西吃”或者“对不起我不该冒犯你的好意”诸如此类。
可是这样的言语(无论它多么真诚)我总说不出口,我宁可让自己被黑暗狠狠地包围着、封裹着、挤压着,直到孙小六出乎我意料之外地迸出两句话来—乍听时我打了个哆嗦,还以为在这老宅子里另外跑出来一个鬼—
“张哥!你知道吗?我一辈子都会感激你。
我早就想跟张哥你说了。
”
“怎么会说这个?”
“张哥不记得了吗?”
我在黑暗中摇摇头,之后好一会儿才忽然想到,楼上房里的孙小六根本看不见我摇头,便答了句:“记得什么?”
“我们去植物园骑脚踏车,被警卫抓起来盖手印的事。
”
“这个你上次说过了。
你还说小时候什么垃圾你都记得。
”
“那张哥一定忘记了。
”
“忘记什么?”
“忘记了那时候我根本没有盖指纹印哪!”
“真的吗?”
“是张哥你趁那警卫没注意的时候用小拇指盖在我的那张表格上的啊!后来罚站的时候你还偷偷跟我说,不要留下一个黑纪录,那我一辈子就完蛋了。
”
“没那么严重,根本就是他妈唬人的—我上回不就告诉过你?”
“我还是感激张哥。
虽然我这一辈子还是完蛋了。
”孙小六的声音听来比我勇敢多了,“我是说真的。
”
我做过这么好汉的事么?在黑暗中我摇摇头。
不可能。
我再摇摇头,努力向室内每一个角落里搜寻那些失落的记忆的影像,却什么也找不到了。
我本能地伸手去摸索,结果在梳妆台上摸着了一个已经空空如也的行军口粮塑胶袋。
然后我想起来,在和楼上的孙小六说了不知多久的废话的时候,我的确把一整袋狗饼干之类的食物干光了。
我吃饱了,精神和体力都恢复了,距离下意识所预期的死亡远了,活过来了,和那些曾经邂逅过、拥有过的生命记忆再一次地告别了。
“我没有别的朋友,张哥,只有张哥是我的朋友。
”黑暗跟我这么说。
我应该很感动的。
一个稍微正常一点的人听到这种话会说什么我不知道,而我的回答却是:“你朋友还真多。
”
这是我和孙小六勉强交上朋友那个黑夜里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