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三 章(2/5)
妃杨玉环这两个人,他们确是真心相爱过,七月七日长生殿,互相盟誓,愿生生世世永为夫妇。
誓共生死,可是天宝一乱,兵变马收坡,玄宗皇帝竟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爱的人为乱军所杀而不作一词,这就是爱之不可持!”
霍小玉道:“照你说来,世上就没有真情了?”
李益道:“有的,基于责任感所生的感情,就牢不可破,像孟姜女千里寻夫,哭死于长城之下,就是一种惊天动地泣鬼神至情的流露,但这不是爱,而是责任,而是一种至死不易的责任,因为他们之间一晤匆匆,旋告赋别,没有时间去给他们培育浓郁的爱情,只有相互守的责任……”
霍小玉沉思良久,才抬起头来,以深邃的眼光,凝视着李益,然后问道:“十郎,何以你会对我有责任感呢!”
李益不禁一怔,他信口开河滔滔不绝,说了一大堆自以为对的理论,原是解释他与鲍十一娘之间那一段尴尬的畸情,说的连自己被哄得相信了,却没有想到霍小玉会冒出这样一个问题来。
该如何回答呢?如何才能使这个娇小的女郎满意自己的答覆呢?
沉思了半顷,他才说出了一句自己难以相信的话:“我不知道。
”
“你不知道,当你决定与我终身相守,你竟会不知道为什么?你对每一件事都有过周密的考虑,何以对这么重大的事,会下了一个轻率的决定呢?”
李益感到词穷了,他的确没想到这个涉世未深妁小女郎,思路会如此的深刻与敏锐,一下子就捕捉到问题的重点。
但他知道此刻必须要有一个令她满意的答覆。
但如何才能使她满意呢,他发觉到这个女郎比老于世故的鲍十一娘更难应付。
又沉思了片刻,他才叹口气道:“我是真的不知道,我一见到你,心里就有了这个感觉,这个决定,决定与你厮守终身,决定尽一切的努力来保护你。
”
这是一个推搪而含混的答覆,虽然说出了口,连他自己也都不相信,但出乎意料的,霍小玉居然相信了,十分满意地相信了,娇笑一声道:“十郎,你不承认有一见锺情的事,我却相信的,因为我见到你,也有类似的感觉,感觉到你就是我要托付一生的人,因此刚才说出任何其他的理由都不会使我相信,我只有不知道三个字才是我唯一信服的理由,也是我唯一听得进的话!”
李益吁了一口气,没想到这重难关,竟是如此轻易地度过了,他觉得只能归功于运气了。
霍小玉笑笑又道:“十郎,你知道这是谁决定我们的事?”
李益这次不敢随便猜测,他发觉这个女郎有时深不可测,不是自己卖弄才情的对象,言多必失,说不定无意之间又被抓住了一个破绽而弄得无以自圆其说,因此只有聪明地摇摇头。
霍小玉笑道:“你事事都精明,为什么不猜测一下呢!”
她逼得很紧,没有放松的意思,李益只好不着边际地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
“不!这次你错了,谋求最力的是语多闪烁;不切实际,为你吹嘘得太多,却漏出了许多语病使我对你失去了兴趣,倒是娘为你多方解释……”
李益颇感意外地道:“娘对人观察入微。
一眼就能看透人的心底,虽然只见一次面,我却有知己之感。
”
霍小玉笑笑道:“那你就完了,娘在没见到你之前,对你印象倒很好,见到你之后,评语却不见佳。
”
李益一惊道:“怎么!我有什么失态之处吗?”
霍小玉道:“那倒没有,你表现好到不能再好了,中规中矩,精明练达,可是她反对你。
”
李益忙问道:“为什么呢?”
霍小玉道:“娘对相人术很精,她说你一切都好,就是城府太深,狡黠善变,跟着你,我会吃亏的。
”
李益悚然一惊,是真正的吃惊,因为郑净持对他的看法太正确了,他怀着勃勃雄心来到长安,不但是为求一枝之栖,也是为了求青云之梯,而他是准备不择手段去求得它。
自小,他就是这样的个性,而他却懂得利用各种方法去掩饰自己,在要求达到一个目的时,他不惜谋之于机诈,却往往能以恳挚的表情去掩藏机心,一直都很成功,从来也没有被人识破过,却没想到会在面相上流露出来。
霍小玉见他在发怔,推了他一下道:“你怎么了?”
李益擦擦额际的汗珠道:“没什么,我只是没想到她老人家会对我这个看法。
”
霍小玉狡黠地道:“这个看法正确吗?”
李益道:“我不懂相鉴之学,但我不承认我是这样的人,阳货貌似孔子,而一为小人,一为圣贤以貌取人,未必可靠。
”
霍小玉道:“可是娘看人却很准!何况娘说出对你的看法后,十一姨也有同感。
”
李益忙道:“十一娘不该如此的。
”
他随即警觉地叹了一口气道:“但也怪不得她,因为我对她是绝情了一点。
”
霍小玉笑了,笑得很妩媚,“似乎很原谅她!”
李益大方地笑了一笑,因为他知道事情已经到了这个程度,霍小玉已经跟自己进了洞房,一切的阻碍已不存在了,根本不必去操那份心,又何必去诋毁一个跟自己好过的女人呢?因此他坦爽地道:“我当然原谅她,她也应该对我有这种看法,因为她对我确是付出过一片真情,而我却接受了另一个女人,说来是我对不起她!”
霍小玉这次笑得很开心:“十一娘是个好人,她把我们促成在一起,心情虽然不好受,但她还是本着良心,怕我会吃亏,所以她虽然同意娘的看法,但也竭力为你说好话,夸示你的优点……”
李益只能苦笑,霍小玉神色一正道:“但最后决定的却是我,甚至于决定在今天就留下你的也是我。
”
李益一震道:“为什么?”
霍小玉道:“因为我怕你一去就不会再来了,我们家有这么多的问题,你如果详细了解一下,就会吓得不敢再来了,或许你走出门口,王府的人就会接踵而至,多方阻扰你再来,而我的顾虑并没有错,王府的人来得比我想像中更快。
十郎。
说句老实话,如果你走出门,还会再来吗?”
李益道:“会的,一定会来,我见到了你就决定了不再离开你,没有力量能吓住我。
”
霍小玉幸福地闭上了眼,叹了口气道:“那我的抉择没有错,你没有使我失望。
”
李益忙道:“小玉,娘怎会同意的呢?”
霍小玉道:“这是我自己的事,我决定了,她自然不会坚持,何况我表示得很坚决,也不容她反对。
”
“你怎么说的?”
霍小玉道:“我只说了一个字--命!”
李益微微一怔:“就这一个字?”
“一个字就够了,命中注定如何就如何,因为我的命里就没有将来,所以我不要求正式下嫁,不要求名份,不要求任何一切,只要求一个我看中的男人……而我就看中了你!”
李益深深感动了,紧紧地拥着这娇小的女郎,这一刻,他摒弃了任何机心,任何欲求。
霍小玉默默地承受着他的拥抱,时间彷佛停顿了,世界彷佛静止了,窗外,园中有纺织娘不徐不疾的叫鸣,但这声音无碍于大地的寂静,他们互相感受到彼此的心跳。
很久,很久,李益才吐出三个字:“谢谢你。
”
霍小玉低低地道:“我说得不含蓄,不像个女孩子!”
轻吻落在她的秀发上:“不。
”
霍小玉眨着眼睛,两排修长的睫毛一阖一舒,里面两颗黑宝石上下地转动着,透出了原始而迷人的光芒:“男人们不会喜欢这么赤裸裸的感情的,他们喜欢含蓄的女子。
”
轻吻落在她的脖子上:“不!小玉,本朝自从大周则天皇帝后,风气也改了,女人也有权爱她所爱的。
何况你选中了一个不同凡俗的男人,我喜欢勇敢的女孩子。
”
“是吗!你别口是心非了,男人喜欢的是赤裸裸的女人,但不喜欢她们的感情也赤裸裸的。
她淘气得像一个可爱的小精灵,李益忍不住紧紧地拥着她:“不见得!小玉,你从那儿来的这些怪念头。
”
“自然是书上看来的,多少的诗歌文章中所标榜的女德,都是温柔娴淑的。
”
“文人在诗文上所写的是一回事,心里想的又是一回事,他们的话没一句可靠的,每个人都希望自己的妻子是温娴的淑女,却又在外面追求奔放的感情,男人把征服的欲望在妻子的身上得到满足,然后又在别处追取被征服的欲望,所以秦楼楚馆,才有那么多的人光顿,而且最慷慨的顾客,都是有家室的男人,他们到了那儿,就是为了那儿的女人敢爱,而想领略一下被人爱的滋味。
”
霍小玉扭动了一下:“十郎,你从那儿懂得这么多?你一定常跑那些地方!”
李益笑了一笑:“没有的事,我在家里很老实,到长安后才开始涉足这些应酬场合。
”
“可是你表现得却那么老练。
”
李益又笑了一笑:“那是因为我还没有家室,而且我不是一掷千金的豪客。
”
“这两者有什么关系呢?”
“有的!我没有家室,才能以局外人的心情去观察别人,我没有可能挥霍的钱财,纯是为应酬而去的,才会以超然的态度去体会一切,也因为这个原故,我才会跟十一娘特别接近,如果我是为了追求肉欲而去,她就不会跟我那么好了,因为她并不是一个求欢的对象。
”
这句话说得很大胆,但李益有充份的信心,不会触忤小玉,而且还会深深地打动这个女郎,因为他渐渐把握住小玉的性格了,她是一个不同流俗的女孩子。
果然,他的话产生了预期的效果,霍小玉贴得更紧了,柔轫而有力的双臂勾住了他的脖子,而且她的身子也开始热了起来、洋溢着野性的冲动和魅力。
李益的吻更密了,他在心底感谢鲍十一娘。
那是一种由衷的感谢。
不仅为了鲍十一娘撮合了他与小玉的姻缘,给了他这样一个娇媚可人的女孩子,也为了鲍十一娘指点了他许多调情的技巧,使他可以老练地引导小玉进入激情的情况。
不过李益忽略了一件事,霍小玉毕竟只是个情窦初开的女孩子,不同于一个成熟的妇人。
尤其,她是个慧黠放纵而有点乖诞的女孩子,在心理上她已准备接受一个男人了,在行动上,她还不习惯,所以当李益将要吻上她的嘴唇时,她忽而避开了。
李益有点失措,不知道在那儿出了错,霍小玉却挣开了他的怀抱,笑笑道:“十郎,我们应该去喝合卺酒了!”
此时此情,她忽然提出这一个煞风景的提议,李益不禁有啼笑皆非之感:“你还没有喝够吗?”
霍小玉摇摇头道:“不是的,我平时很少喝酒,也不是个酒鬼,但是这杯酒对我很重要。
”
她牵李益的手,来到屋子里,桌上早已放着两个鲜红的玛瑙酒杯。
以及一个紫色的水晶瓶,瓶中盛着满满的紫红酒浆。
她郑重地拿起晶瓶道:“这是波斯进贡的葡萄酒,还是玄宗皇帝赐给我父亲的,他带回来时,我才九岁,为了喜欢这个瓶子,我硬要了下来,一直舍不得喝,慢慢长大了,我常拿着把玩。
也立下过一个誓愿,这瓶酒,我一定要留着新婚之夜,跟我最亲爱的人一起喝!”
李益很感动,从她娇艳而真挚的神情上,他看出了这个女孩子庄严的一面。
虽然这是一件小事,而且还带点孩子气。
虽然他们的结合非常草率,但是李益了解这女郎的内心是非常神圣的,因此有点歉然地道:“小玉,我们的婚礼太草率了!你把它留着,过几天,我请一次客,邀请一些亲戚好友前来,把你介绍给他们,我们再喝这瓶酒。
”
霍小玉笑了一下:“不要了,这酒是我们两人喝的,无须要别人参加,我既不是正式下嫁,也不在乎别人知不知道,要紧的是今夜此夕,我找到了一个我所爱的人,在我把自己献给你之前,正要喝这瓶酒才是最适合的时间。
”
她郑重地打开瓶口的封塞,把酒倾了出来,瓶子的容量不多,恰恰倒了两个满杯,她捧起一杯交给李益,自己拿起另一杯,娇媚她笑了一笑:“乾!”
李益忙道:“不要乾,慢慢地喝,这是我们幸福的开始,要慢慢地品尝,永恒地回味。
”
霍小玉却摇摇头道:“不,一口乾了的好,趁此两情浓似酒,尽欢须一口,日子久了,好酒也会变味的。
”
她一仰脖子喝了下去,催着李益也快点喝。
酒是甜的,甜得有点腻口,因为贮放已经很久了,酒质已非常之醇,一杯酒下去,两个人都有了浓浓的酒意,霍小玉娇美的脸颊,红得像黄昏的夕阳,散发着迷人而眩目的光辉。
李益很技巧的引导着霍小玉,使两个分开的生命揉合成了一体。
于是他温柔地在小玉的额上吻了一下,轻轻道:“睡吧,累了一天,我们都该休息了,真要睡到日上三竿,让人叫起来i可就不好意思了!”
霍小玉满足地吁了一口气,伸伸懒腰,李益帮她放松了发髻,让她把满头柔软黑亮的长发披散了下来,披垂在肩上,笑笑道:“这样看来,更像个小妇人了。
”
才说到那儿,忽听得叭的一响,好像是什么东西掉了下去,李益忙问道:“是什么?”
霍小玉道:“是我头上绾发的玉钗。
”
“糟了!那一定跌断了,今天是不该跌碎东西的。
”
霍小玉道:“你们读书人整天都在说不相信怪力乱神,想不到这么迷信!”
李益摇摇头道:“话不是这么说,花好月圆之夕,总是完完美美的好,我不希望有什么遗憾的事发生。
”
霍小玉笑了起来:“你放心好了,跌不断的,别说是这么轻轻地摔一下,就是用劲也不会摔断的。
”
李益道:“玉质虽坚,但也很脆。
”
“我的这枝钗不同,它是西域龟兹进国贡来的紫玉,由宫中颁赐给我父亲,原是一方璧玉,因为紫色的玉很稀罕,大家都争着要,父亲给谁都不妥,特地召了一名玉匠,费了几个月的时间,才琢磨成四技玉钗,分给了四个女儿,我才算沾到一份。
”
李益道:“紫玉,我倒还没有见识过。
”
霍小玉弯下腰去,在床下找到了玉钗,交在他手中道:“你看吧,据说紫玉是玉中之英,冬暖夏凉。
”
李益接了过来,触手就有一股沁肌凉意,通体泛着柔和的淡紫色的光辉,洁润光滑,使人爱不忍释。
他磨挲了一下道:“费了几个月的时间,才制成四枝玉钗,我还以为上面一定是雕镂了些什么花式……”
霍小玉道:“因为玉质特别坚,能琢磨成这个样子,已经很不容易了,我倒是想在上面琢点什么的,可是没有一个匠人有这个本事。
”
李益道:“为什么?能琢磨成器,就能雕饰。
”
霍小玉道,“没有工具,制钗的匠人是京师名家,他尽了最大的本事,也只能做成这个样子,他说如果他年轻二十岁,一定破出个十年的光阴,在这玉钗上雕了最精致的花纹,可是他年纪大了,没有多余的时间在这上面消磨了,他要把清和坊的技业传下去。
”
李益一怔道:“清和坊,那是全国最知名的玉器号。
”
霍小玉骄傲地道:“是的,若不是清和坊王家,连改制成玉钗都没办法,王德泰老师父说,他一生中不知雕饰多少美玉,就是在这块紫玉前低下头,他很遗憾说他老年才得子,没有人指点传下他的技业,否则他一定尽毕生之力来跟这块玉斗一下,非要把它镂刻成花纹不可。
”
李益手里把玩着玉钗叹道:“想不到这竟是块连城的宝玉,它的身价一定不菲吧?”
霍小玉道:“是的,去年王德泰来找过我娘,说愿意以廿万钱来买下我这枝玉钗。
”
李益愕然道:“一枝玉钗值二十万,这不可能吧?”
霍小玉道:“不算多,因为这是仅存的一枝了!”
“你不是说一共有四枝吗?”
霍小玉笑道:“是的!当时一共磨了四枝,可是那三枝都跟着我三个姊姊陪嫁出去了,王德泰活得比他预料中久,他已经把他的技业都传给了他的儿子,所以现在他觉得最大的遗憾就是未能征服这块紫玉。
”
李益道:“不错,一个名匠,如果遇上了一块罕世的名玉,是比什么都着迷的,如果他不把这块玉琢雕成至善至美之境,死了都不会瞑目。
”
霍小玉笑道:“你倒是很能了解他的心情,所以他把技艺传给他的儿子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