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寒露落梅花 谁把江湖记 (1/5)
过了半晌,那骆二才开口道:“咳,咳,现在不知都到了哪些门派。
”他看上去年约四十七八岁上下,脸型清瘦,面色发黄,一开口便先抚胸咳嗽,最让袁聪奇怪的是大夏天居然戴一顶布帽,长得竟遮住了双耳,眼见汗流两腮却不肯摘去。
旁边孟三却是稍胖,气色也好,看去只四十出头,这时听了骆二的话,冷笑一声道:“左右不过是些小门派,除了青州驼山派、横海沧州盐帮、魏博武灵门、幽州幽燕帮幽燕三客之外,象剑门二虎之流,尽是在江湖上不曾留下多大名号的。
”
最上首的一个老道也冷笑道:“那些名门大派竟然这样不给面子,少林仗着兴唐有功摆摆谱,叫花子的丐帮居然给脸不要脸,想不到连太乙门、华山派离骊山这么近,也不肯来,哼。
”
阎峰笑道:“各位不必性急,华山派袁姑娘不是来了嘛。
这些小门派名号虽然不响,却也是当地江湖的一股重要势力。
我等这次大会意在与同道结盟,同张正义,为国出力。
所谓义之所在,又何在力大力小?我等长安剑宫开创仅有四年,短短时间,能至今日之局面,原本不也是默默无为?若要与天下英雄相交,更应胸怀广阔,所谓泰山不辞微尘,沧海不辞细流啊。
焉知这些小门派不是藏龙卧虎,将来大有作为?”
众人频频点头,那胖子开口道:“人说阎公子人中龙凤,听此一番言语,果然是英雄气概。
”他笑容满面,看上去可亲多了。
袁聪听他夸赞阎峰,立时对他印象好了不少。
那胖子继续道:“阎公子相貌英俊,文武全才,论文才是直隶亚元,翘冠长安学宫,那篇《秋登皇城赋》实在是才情横溢,中进士也必探囊可取;论武功是掌门高足,自然功夫高妙,单说年纪轻轻就代掌长安剑宫,主持这亘古未有的江湖大会,这份气度作为,又有何人可比?唉,只恨杨某投错了胎。
”
十年前,元和天子登基不久,有两位权臣提议在韦曲建一学宫,以教育各家权门子弟。
皇上原有昌明文教之志,何况那二人都有拥戴之功,便准予兴建。
那二位权臣亲自督工,选址在南塬之上,不惜土木,建得规模宏大,一时名动关中,不少小官富绅也纷纷附炎,派子弟来此籍以光耀门庭。
袁聪听他不住口地称赞阎峰,自是打心眼的高兴,听到后来,忽然听他说投错胎,心道:“这和你投错胎有什么关系?”她心中所想,口中不自觉便讲了出来。
杨胖子故作懊恼道:“只恨杨某不能晚生二十年,又恨生为男子。
”
袁聪奇道:“晚生二十年,生成女子又怎样?”
杨胖子道:“晚生二十年,正当妙龄,又能长得象袁姑娘这样漂亮,说不上阎公子便会看上我,和我共结百年之缘呐。
唉……”这一声叹息可是拖得长而又长。
原来这胖子人虽又胖又凶相,心思却细腻,眼见袁聪看着阎峰的神情,便知她暗恋阎峰。
又见阎峰对待袁聪也是关怀有加,便故意将这番话讨二人开心。
袁聪暗恋阎峰,其实旁人都看得出来,只有袁聪自己却一直不甚明了。
她本是天真活泼、无忧无虑的女孩子,初经感情之事,自然是当局者迷,只觉得对阎峰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又似亲近,又似依赖,偏生在他面前局促不安,那想到这便是男女之情。
适才听到那杨胖子的话,心中一震,便如一道闪电劈开迷蒙,清清楚楚看到了自己的心。
袁聪一时脸红过耳,低下头去更是忸怩不安。
阎峰却似不甚留意,笑道:“杨兄取笑了。
袁姑娘是本宫贵客,在下怎可动此不敬之心。
”
阎峰若是不讲话,倒也罢了,偏生他讲了,那袁聪一急,心中越是想:“阎大哥怎么讲这样的话,难道他真的对我无意?我,我,……”一时不知是真无意还是假无意,心里也是忽喜忽悲,捉摸不定。
要知这男女之情最是微妙,不可以常理度之,阎峰越是想表白,袁聪的情根却越是深种,便如兵法中的“欲擒故纵”一般。
在杨胖子眼里,阎峰的表白直如“此地无银三百两”,欲盖弥彰罢了。
只是阎峰既如此说了,也不好再讲下去。
有些事只需点到为止,若点得重了,点疼了,只怕自己也要糟糕。
那最上首的老道嘿嘿一笑道:“人道杨先生博闻广记,专一记录游侠行径,想不到专门记载一些儿女情长之事啊。
”袁聪本是羞怯不已,听了这话,拿眼角狠狠地瞪那老道一下。
却见三位老道都转过脸来,都是黑瘦细长,六十岁上下,颔下又都留一缕短须,身着灰色道袍,一时望去倒不易分别,只有背上长剑剑穗不同,一红一绿一青。
杨胖子哈哈一笑,随即住口,正色道:“枚前辈取笑了,杨某所记载的当然是天下名侠的壮举逸事,你看,都装进了杨某这只大肚皮里,这才博得了这一个‘侠书记’的小号。
”
阎峰笑道:“‘知君书记本翩翩,为许从戎赴朔边’。
‘侠书记’这名号可语出有典啊。
”
杨胖子笑道:“阎公子果然博学,小号的出处哪能瞒得过你。
”大唐之时,诗文兴盛,便是山野村夫也能咏诵,所以江湖人物的名号也要从前人诗歌中摘得。
杨胖子接着笑道:“只是杨某这副身板,也实在称不上甚么‘翩翩’了。
”
袁聪见众人不再提起自己与阎峰之事,方觉轻松,抬起头来,听了这话又笑弯了腰。
枚老道也是笑道:“杨先生太客气,依老道看,就翩翩得很呐。
这‘侠书记’取得好,取得好。
不知杨先生都记载了什么名侠壮举,不妨说来听听。
”
杨胖子笑道:“单说这‘中条三友’便是壮举多多。
”
“中条三友”乃是江湖上有名的游侠,二十年前却忽然退隐江湖,再无人见其踪迹,是以听了杨胖子所言,年轻一辈的袁聪及其他人都是倾耳恭听。
却见那三个老道齐声道:“杨先生怎的拿我等老朽出来取笑,实在有辱视听。
”众人不禁大惊,原来这三位老道便是当年赫赫有名的“中条三友”,想不到二十年过去居然重现江湖。
阎峰笑道:“三位道长不必客气,江湖中人提起‘中条三友’的大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枚老道笑道:“我们三个老家伙躲在中条山里,早就不问世俗中事了,今日不过是蒙阎世兄盛情相邀,来看个热闹罢了。
”
阎峰笑道:“今日这千古未有的江湖盛会,若论首倡之功,三位道长功劳也是不小。
”
杨胖子满脸堆笑道:“那是,那是,三位老前辈年轻时候便是英姿飒爽,侠名远扬。
‘五月江城’枚前辈一人独战黄河船帮,使三十招杀三十人,一举灭了黄河船帮,闻者无不丧胆。
”这杨胖子貌似凶恶,说话却谦恭有礼,枚老道眉开眼笑。
阎峰道:“‘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这是李太白的《与吏郎中饮听黄鹤楼上吹笛》。
这定是说枚道长剑术精妙,剑气所行,落花纷纷了。
”
杨胖子又讲道:“‘露压烟啼’竺前辈一日之内步行五百里,在两地分别击杀南阳剧盗王六、汴州恶霸元三,中原数州百姓无不称快,称赞竺前辈英风仁侠。
”又乐坏了身旁一位老道,这老道带绿色剑穗,哈哈笑道:“这件小事老道久已忘却,难为杨大侠居然记得。
”
阎峰点头道:“‘斫取清光写楚辞,腻香春粉黑离离。
无情有恨何人见?露压烟啼千万枝。
’这是李长吉的《昌谷北园新笋》。
竺道长一定是轻功绝妙。
李贺这首诗乃是三四年前才写就的,竺道长此前一定另有别号。
”
杨胖子笑道:“要说名号,竺前辈当年的名号乃是‘隔牖风惊’,取自王维的《冬晚对雪忆胡居士家》。
一句‘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李贺这首诗写成后,我觉得‘露压烟啼’用来比拟竺前辈更为恰当,是以自作主张改了去。
还要在此向竺前辈讨罪。
”竺老道哈哈一笑:“哪里,哪里,得杨大侠赠名号,老道也是光彩、光彩。
”
杨胖子道:“二十多年前,河北卢龙军中的第一高手接到一封信就吓死了,”他转向那带青色剑穗的老道,“这封信署着‘薄暮寒潭’宋前辈的大名。
”
阎峰叹道:“这是取自王摩诘的《过香积寺》。
”说罢吟道:“‘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
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
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
’果然清绝缥缈,可望而不可及,宋道长的武功之高实非我等可以想象。
”那老道拈须轻笑,手上结满厚茧。
众人听杨胖子道来,更兼阎峰点评,不觉对三位老道万分崇仰。
袁聪的心思只在阎峰身上,自从相识之后,二人并无过多言语,袁聪原先只见阎峰武功高强、潇洒飘逸,今日方知他文武全才,更是倾倒。
那杨胖子继续道:“更令人敬佩的是这枚、竺、宋三位前辈皆是在中条山受了神仙张果的道箓,便仿刘关张三人结义桃园,结义当日便做出一件惊天动地的义举来。
”三位老道坐在那里,飘飘欲仙。
那杨胖子又道:“河东一时瘟疫四起,传播三县四十八村,官府束手无策,是三位前辈自天而降,赐药救人,竟无一人病死,河东父老敬若神明。
更为难得的是,三位前辈从此隐居中条,清静无为,丝毫不将这浮名看在眼里。
”
三位老道客气几句,阎峰道:“敝派便是久仰三位道长高名,特意相邀共倡今日之盛举,有三位道长在此主持公道,又有侠书记与华山派云阳道长门下袁姑娘等作为见证,江湖中人定是心悦诚服。
”
阎峰估量着天近午时,向身边的白衣弟子打了一个手势。
那白衣弟子来到台前,猛一挥手,一声鼓响,台下原本十分嘈杂,顿时静了。
那白衣弟子手持一张纸,高声读道:“骊山江湖大会开始。
”猛听得一阵锣鼓之声四面传来。
只见场地四方都从林中涌出一众白衣弟子击鼓敲锣。
那白衣弟子又道:“首先,感谢台上各位首倡盛会的江湖同道。
”台上三位老道与剑宫弟子鼓掌相庆。
白衣弟子继续读道:“其次感谢少……”原来那纸上写着少林寺,没想到少林寺压根未来,总算那弟子见机极快,忙改口道:“华山派光临。
”口气稍顿。
台上稀稀拉拉几声鼓掌,只有阎峰与几位弟子鼓掌,骆二、孟三、三位老道心道:“只有这么一个小女娃,哪能代表华山派。
”是以心中迟疑,便未鼓掌。
袁聪根本未想到这些礼节,端坐不动。
那白衣弟子继续读道:“再次,感谢魏博武灵门、郓州驼山派、横海盐帮、幽燕三客、漕帮……光临。
”他每读一个,便停顿一下,东西二棚中便有人鼓掌相应。
白衣弟子读道:“最后,感谢台下各位江湖朋友光临。
”台下便有拍手的,也有的暗骂:“他妈的,居然将老子排个最后,待会有你小子好看的。
”
白衣弟子继续读道:“现在,请长安剑宫代掌门阎峰讲话。
”
唐宁来到场中已有多时,东游西逛,听那些江湖人士谈论。
那聚集交谈的江湖人士或为同一门派、山寨之人,或为相知老友,谈兴正浓,见唐宁在旁倾听,便和颜悦色道:“兄台可是书记门下弟子?”唐宁便道不是,那些人便翻脸作色道:“你这小子,究竟是哪里来的,竟敢来刺探某家机密。
”性情温和的尚且如此,遇到粗鲁焦躁之人怒目圆睁,似乎便要动手。
唐宁只得唯唯而退。
这时只觉衣角被人轻轻一拉,唐宁扭头看时,见是一位中年客商,却不认识。
那人笑道:“小哥不是江湖中人吧?”
唐宁点头,心道:“这场下两三千人,打扮各异,儒僧道三教九流,各色人等应有尽有,如何他却道我不是江湖中人?”
那人见唐宁脸显诧异之色,笑道:“我见小哥四下游逛,又非书记门下,自然是不懂江湖规矩了。
来,来,来。
”将唐宁拖到一处凉棚坐定,原来天气炎热,场中已搭了不少凉棚、帐篷。
一些华衣少年骑骏马、擎苍鹰,呼童喝奴,结伴前来,更是凉棚、凉席、几案茶具一应俱全。
那人对唐宁笑道:“我看小哥四处倾听,虽遭人白眼不以为忤,天气炎热、汗流浃背不以为苦,我这里正有一份美差适合小哥去做,工钱优厚,不知小哥肯否?”
唐宁这才明白此人原是来找帮工,道:“这场中两三千人,藏龙卧虎,在下无一技之长,阁下如何偏要寻我?”
那人道:“我这份差事容易做得很,一不要武功,二不需文才,只需勤快肯干便可。
”
唐宁道:“若是容易做,不妨让我一看。
”
那人从怀中取出一叠纸来,取一张递与唐宁,唐宁看那纸上写着“保契”二字,再详细看却是诸般条款,写明某某人愿意每年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