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穷发十载泛归航(3/5)
跪在他的身前说道:‘大师,你有甚么心愿,我一定给你了结?’他又是微微一笑,说道:‘但愿你今后杀人之际,有时想起老衲。
’
“这位高僧不但武功精湛,而且大智大慧,洞悉我的为人。
他知道要我绝了报仇之心,改做好人,那是决计办不到的,他说了也不过是白说,可是他叫我杀人之际有时想起他。
五弟,那日在船中你跟我比拚掌力,我所以没伤你性命,就是因为忽然间想起了空见大师。
”
张翠山万想不到自己的性命竟是空见大师救的,对这位高僧更增景慕之心。
谢逊叹道:“他气息愈来愈弱,我手掌按住他灵台穴,拚命想以内力延续他的性命。
他忽然深深吸了口气,问道:‘你师父还没来么?’我道:‘没来。
’他道:‘那是不会来的了。
’我道:‘大师,你放心,我不会再胡乱杀人,激他出来。
但我走遍天涯海角,定要找到他。
’他道:‘嗯,不过,你武功不及他……除非……除非……’说到这里,声音越来越低。
我把耳朵凑到他的嘴边,只听他道:‘除非……能找到屠龙刀,找到……找到刀中的秘……’他说到这个‘秘’字,一口气接不上来,便此死了。
”
直到此刻,张翠山夫妇方始明白,他为甚么苦思焦虑的要探索屠龙刀中的秘密,为甚么平时温文守礼,狂性发作时却如野兽一般,为甚么身负绝世武功,却是终日愁苦……
谢逊道:“后来我得到屠龙刀的消息,赶到王盘山岛上来夺刀。
五妹,你令尊昔年是我知交好友,亲厚无比,鹰王狮王,齐名当世,后来却翻脸成仇。
这中间的种种过节牵连到旁人,却不能跟你说了。
我在得刀之前,千方百计的要找寻成昆,得了屠龙刀之后,却反而怕他找上了我,因此要寻个极隐僻的所在,慢慢探寻刀中秘密。
为了生怕你们泄露我的行藏,才把你们带同前来。
想不到一晃十年,谢逊啊谢逊,你还是一事无成!”
张翠山道:“空见大师临死之时,这番话或许没有说全,他说:‘除非能找到屠龙刀中的秘……’,说不定另有所指。
”
谢逊道:“这十年之中,甚么荒诞不经、异想天开的情景我都想过了,但没一件能和他的说话相符。
刀中一定藏有一件大秘密,断然无疑。
但我穷极心智,始终猜想不透。
”
自这晚长谈之后,谢逊不再提及此事,但督率无忌练功,却变成了严厉异常。
无忌此时不过九岁,虽然聪明,但要短期内领悟谢逊这些世上罕有的武功,却怎生能够?谢逊又教他转换穴道、冲解被封穴道之术,这是武学中极高深的功夫,无忌连穴道也认不明白,内功全无根柢,又如何学得会了?谢逊便又打又骂,丝毫不予姑息。
殷素素常见到儿子身上青一块、乌一块,甚是怜惜,向谢逊道:“大哥,你武功盖世,三年五载之内,无忌如何能练得成?这荒岛上岁月无尽,不妨慢慢教他。
”谢逊道:“我又不是教他练,是教他尽数记在心中。
”殷素素奇道:“你不教无忌练武功么?”谢逊道:“哼,一招一式的练下去,怎来得及?我只是要他记着,牢牢的记在心头。
”
殷素素不明其意,但知这位大哥行事处处出人意表,只得由他。
不过每见到孩子身上伤痕累累,便抱他哄他,疼惜一番。
无忌居然很明白事理,说道:“妈,义父是要我好,他打得狠些,我便记得牢些。
”
如此又过了大半年。
一日早晨,谢逊忽道:“五弟,五妹,再过四个月,风向转南,今日起咱们来扎木排罢。
”张翠山惊喜交加,问道:“你说扎了木排,回归中土吗?”谢逊冷冷的道:“那也得瞧瞧老天发不发善心,这叫作‘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成功,便回去,不成功,便溺死在大海之中。
”
依着殷素素的心意,在这海外仙山般的荒岛上逍遥自在,实不必冒着奇险回去,但想到无忌长大之后如何娶妻生子,想到他一生埋没荒岛实在可惜,当下便兴高采烈的一起来扎结木排。
岛上多的是参天古木,因生于寒冰之地,木质致密,硬如铁石。
谢逊和张翠山忙忙碌碌的砍伐树木,殷素素便用树筋兽皮来编织帆布,搓结帆索。
无忌奔走传递。
饶是谢逊和张翠山武功精湛,殷素素也早不是个娇怯怯的女子,但没有就手家生,扎结这大木排实在事倍功半。
扎结木排之际,谢逊总是要无忌站在身边,盘问查考他所学武功。
这时张殷二人也不再避嫌走开,听得他义父义子二人一问一答,都是口诀之类,谢逊甚至将各种刀法、剑法,都要无忌犹似背经书一般的死记。
谢逊这般“武功文教”,已是奇怪,偏又不加半句解释,便似一个最不会教书的蒙师,要小学生呆背诗云子曰,囫囵吞枣。
殷素素在旁听着,有时忍不住可怜无忌,心想别说是孩子,便是精通武学的大人,也未必便能记得住这许多口诀招式,而且不加试演,单是死记住口诀招式又有何用?难道口中说几句招式,便能克敌制胜么?更何况无忌只要背错一字,谢逊便重重一个耳光打了过去。
虽然他手上不带内劲,但这一个耳光,往往便使无忌半边脸蛋红肿半天。
这座大木排直扎了两个多月,方始大功告成,而竖立主桅副桅,又花了半个多月时光。
跟着便是打猎腌肉,缝制存贮清水的皮袋。
待得事事就绪,已是白日极短,黑夜极长,但风向仍未转过。
三人在海旁搭了个茅棚,遮住木排,只待风转,便可下海。
这时谢逊竟片刻也不和无忌分离,便是晚间,也要无忌跟他同睡。
张翠山夫妇见他对儿子又是亲热,又是严厉,只有相对苦笑。
一天晚上,张翠山半夜醒转,忽听得风声有异。
他坐起来,听得风声果是从北而至,忙推醒殷素素,喜道:“你听!”殷素素迷迷糊糊的尚未回答,忽听得谢逊在外说道:“转北风啦,转北风啦!”话中竟如带着哭音,中夜听来,极其凄厉辛酸。
次晨张殷夫妇欢天喜地的收拾一切,但在这冰火岛上住了十年,忽然便要离开,竟有些恋恋不舍起来。
待得一切食物用品搬上木排,已是正午,三人合力将木排推下海中。
无忌第一个跳上排去,跟着是殷素素。
张翠山挽住谢逊的手,道:“大哥,木排离此六尺,咱们一齐跳上去罢!”
谢逊说道:“五弟,咱们兄弟从此永别,愿你好自珍重。
”
张翠山心中突的一跳,有似胸口被人重重打了一拳,说道:“你……你……”谢逊道:“你心地仁厚,原该福泽无尽,但于是非善恶之际太过固执,你一切小心。
无忌胸襟宽广,看来日后行事处世,比你圆通随和得多。
五妹虽是女子,却不会吃人的亏。
我所担心的,反倒是你。
”张翠山越听越是惊讶难过,颤声道:“大哥,你说甚么?你不跟……不跟我们一起去么?”谢逊道:“早在数年之前,我便与你说过了。
难道你忘了么?”
这几句话听在张翠山耳中犹似雷轰一般,这时他方始记得,当年谢逊确曾说过独个儿不离此岛的言语,但此后他不再提起,张殷二人也就没放在心上。
当扎结木排之时,谢逊也从未流露过独留之意,不料到得临行,他忽然说了出来。
张翠山急道:“大哥,你一个人在这岛上寂寞凄凉,有甚么好?快跳上木排啊!”说着手上使劲,用力拉他。
但谢逊的身子犹似一株大树般牢牢钉在地下,竟是纹丝不动。
张翠山叫道:“素素,无忌,快上来!大哥说不跟咱们一起去。
”殷素素和无忌听了也是大吃一惊,一齐纵上岸来。
无忌道:“义父,你为甚么不去?你不去我也不去。
”
谢逊心中实在舍不得和他三人分别,三人此一去,自然永无再会之期,他孤零零的独处荒岛,实是生不如死,但他既与张翠山、殷素素义结金兰,对他二人的爱护,实已胜过待己,而对义子无忌之爱,更是逾于亲儿。
他思之已久,自知背负一身血债,江湖上不论是名门正派还是绿林黑道,不知有多少人处心积虑的要置己于死地,何况屠龙刀落入己手,此事难免泄露出去。
若在从前,自是坦然不惧,但这时眼目已盲,决不能抵挡大批仇家的围攻,料知张殷二人也决不致袖手不顾,任由自己死于非命,争端一起,四人势必同归于尽。
一回归大陆,只怕四人都活不上一年半载。
但这番计较也不必跟二人说明,事到临头,方说自己决意留下。
他听无忌这几句话中真情流露,将他抱起,柔声道:“无忌,乖孩子,你听义父的话。
义父年纪大了,眼睛又瞎,在这儿住得很好,回到中原只有处处不惯,反而不快活。
”无忌道:“回到中原后,孩儿天天服侍你,不离开你身边。
你要吃甚么喝甚么,我立刻给你端来,那不是一样么?”谢逊摇头道:“不行的。
我还是在这里快活。
”无忌道:“我也是在这里快活。
爹,妈,不如咱们都不去了,还是在这里的好。
”
殷素素道:“大哥,你有甚么顾虑,还请明言,大家一起商量筹划。
要说留你独个在这儿,无论如何不成。
”
谢逊心想:“这三人都对我情义深重,要叫他们甘心舍己而去,只怕说到舌敝唇焦,也是不能。
却如何想个法儿,让他们离去?”
张翠山忽道:“大哥,你怕仇家太多,连累了我们,是不是?咱四人回到中原之后,找个荒僻的所在隐居起来,不与外人来往,岂非甚么都没事了?最好咱们都到武当山去住,谁也想不到金毛狮王会在武当山上。
”谢逊傲然道:“哼,你大哥虽然不济,也不须托庇于尊师张真人的宇下。
”张翠山深悔失言,忙道:“大哥武功不在我师父之下,何必托庇于他?回疆西藏、朔外大漠,何处不有乐土?尽可让我四人自在逍遥。
”
谢逊道:“要找荒僻之所,天下还有何处更荒得过此间的?你们到底走是不走?”
张翠山道:“大哥不去,我三人决意不去。
”殷素素和无忌也齐声道:“你不去,我们都不去。
”谢逊叹道:“好罢,大伙儿都不去,等我死了之后,你们再回去那也不迟。
”张翠山道:“不错,在这里十年也住了,又何必着急?”
谢逊大声喝道:“我死了之后,你们再没甚么留恋了罢?”三人一愕之间,只见他手一伸,刷的一声,拔出了屠龙刀,横刀便往脖子中抹去。
张翠山大惊,叫道:“休伤了无忌!”他知以自己武功,决计阻不了义兄横刀自尽,情急下叫他休伤无忌。
谢逊果然一怔,收刀停住,喝道:“甚么?”
张翠山见他如此决绝,哽咽道:“大哥既决意如此,小弟便此拜别。
”说着跪下来拜了几拜。
无忌却朗声道:“义父,你不去,我也不去!你自尽,我也自尽。
大丈夫说得出做得到,你横刀抹脖子,我也横刀抹脖子。
”
谢逊叫道:“小鬼头胡说八道!”一把抓住他背心,将他掷上了木排,跟着双手连抓连掷,把张翠山和殷素素也都投上木排,大声叫道:“五弟,五妹,无忌!一路顺风,盼你们平平安安,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