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酒罢问君三语(4/5)
峰的见识经历比虚竹高出百倍,他神色漠然,似对壁上挂着的书法图画感到索然无味,其实眼光始终不离那绿衫宫女的左右。
他知这宫女是关键的所在,倘若西夏国暗中伏有奸计,定是由这娇小腼腆的宫女发动。
此时他便如一头在暗窥伺猎物的豹子,虽然全无动静,实则耳目心灵,全神贯注,每一片筋肉都鼓足了劲,一见有变故之兆,立即便扑向那宫女,先行将她制住,决不容她使甚么手脚。
段誉、朱丹臣、慕容复、公冶乾等人到壁前观看字画。
邓百川察看每具画架,有无细孔可以放出毒气,西夏的“悲酥清风”着实厉害,中原武林人物早闻其名。
巴天石则假装观赏字画,实则在细看墙壁、屋角,查察有无机关或出路。
只有包不同信口雌黄,对壁间字画大加讥弹,不是说这幅画布局欠佳,便说那幅书法笔力不足。
西夏虽僻处边陲,立国年浅,宫中所藏字画不能与大宋、大辽相比,但帝皇之家,所藏精品毕竟也不在少。
公主书房中颇有一些晋人北魏的书法,唐朝五代的绘画,无不给包不同说得一钱不值。
其时苏黄法书流播天下,西夏皇宫中也有若干苏东坡、黄山谷的字迹,在包不同的口中,不但颜柳苏黄平平无奇,即令是钟王张褚,也都不在他眼下。
那宫女听他大言不惭的胡乱批评,不由得惊奇万分,走将过去,轻声说道:“包先生,这些字当真写得不好么?公主殿下却说写得极好呢!”包不同道:“公主殿下僻处西夏,没见过我们中原真正大名士、大才子的书法,以后须当到中原走走,以长见闻。
小妹子,你也当随伴公主殿下去中原玩玩,才不致孤陋寡闻。
”那宫女点头称是,微笑道:“要到中原走走,那可不容易了。
”包不同道:“非也,非也。
公主殿下嫁了中原英雄,不是便可去中原了吗?”
段誉对墙上字画一幅幅瞧将过去,突然见到一幅古装仕女的舞剑图,不由得大吃一惊,“咦”的一声。
图中美女竟与王语嫣的容貌一模一样,只衣饰全然不同,倒有点像无量山石洞中那个神仙姊姊。
图中美女右手持剑,左手捏了剑诀,正在湖畔山边舞剑,神态飞逸,明艳娇媚,莫可名状。
段誉霎时之间神魂飞荡,一时似乎到了王语嫣身边,一时又似到了无量山的石洞之中,出神良久,突然叫道:“二哥,你来瞧。
”
虚竹应声走近,一看之下,也是大为诧异,心想王姑娘的画像在这里又出现了一幅,与师父给我的那幅画相像,图中人物相貌无别,只是姿式不同。
段誉越看越奇,忍不住伸手去摸那幅图画,只觉图后的墙壁之上,似乎凹凹凸凸的另有图样。
他轻轻揭起图像,果见壁上刻着许多阴阳线条,凑近一看,见壁上刻了无数人形,有的打坐,有的腾跃,姿势千奇百怪。
这些人形大都是围在一个个圆圈之中,圈旁多半注着一些天干地支和数目字。
虚竹一眼便认了出来,这些图形与灵鹫宫石室壁上所刻的图形大同小异,只看得几幅,心下便想:“这似乎是李秋水李师叔的武功。
”跟着便即恍然:“李师叔是西夏的皇太妃,在宫中刻有这些图形,那是丝毫不奇。
”想到图形在壁,李秋水却已逝世,不禁黯然。
他知这是逍遥派武功的上乘秘诀,倘若内力修为不到,看得着了迷,重则走火入魔,轻则昏迷不醒。
那日梅兰竹菊四姝,便因观看石壁图形而摔倒受伤。
他怕段誉受损,忙道:“三弟,这种图形看不得。
”段誉道:“为甚么?”虚竹低声道:“这是极高深的武学,倘若习之不得其法,有损无益。
”
段誉本对武功毫无兴趣,但就算兴趣极浓,他也必先看王语嫣的肖像而不看武功秘谱,当即放回图画,又去观看那幅“湖畔舞剑图”。
他对王语嫣的身形容貌,再细微之处也是瞧的清清楚楚,牢记在心,再细看那图时,便辨出画中人和王语嫣之间的差异来。
画中人身形较为丰满,眉目间略带英爽之气,不似王语嫣那么温文婉娈,年纪显然也比王语嫣大了三四岁,说是无量山石洞中那位神仙姊姊,倒似了个十足十。
包不同口中兀自在胡说八道,对段誉和虚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却毫不放过,听虚竹说壁上图形乃高深武学,当即嗤之以鼻,说道:“甚么高深武学?小和尚又来骗人。
”揭开图画,凝目便去看那图形。
段誉斜身侧目,企起了足跟,仍是瞧那图中美女。
那宫女道:“包先生,这些图形看不得的。
公主殿下说过,功夫倘若不到,观之有损无益。
”
包不同道:“功夫若是到了呢?那便有益无损了,是不是?我的功夫是已经到了的。
”他本不过逞强好胜,倒也并无偷窥武学秘奥之心,不料只看了一个圆圈中人像的姿式,便觉千变万化,捉摸不定,忍不住伸手抬足,跟着图形学了起来。
片刻之间,便有旁人注意到了他的怪状,跟着也发见壁上有图。
只听得这边有人说道:“咦,这里有图形。
”那边厢也有人说道:“这里也有图形。
”各人纷纷揭开壁上的字画,观看刻在壁上的人形图像,只瞧得一会,便都手舞足蹈起来。
虚竹暗暗心惊,忙奔到萧峰身边,说道:“大哥,这些图形是看不得的,再看下去,只怕人人要受重伤,倘若有人颠狂,更要大乱。
”
萧峰心中一凛,大喝:“大家别看壁上的图形,咱们身在险地,快快聚拢商议。
”
他一喝之下,便有几人回过头来,聚到他身畔,可是壁上图形实在诱力太强,每人任意看到一个图形,略一思索,便觉图中姿式,实可解答自己长期来苦思不得的许多武学难题,但这姿式到底如何,却又朦朦胧胧,捉摸不定,忍不住要凝神思索。
萧峰突然间见到这许多人宛如痴迷着魔,也不禁暗自惶栗。
忽听得有人“啊”的一声呼叫,转了几个圈子,扑地摔倒。
又有一人喉间发出低声,扑向石壁乱抓乱爬,似是要将壁上的图形挖将下来。
萧峰一凝思间,已有计较,伸手出去,一把抓住一张椅子之背,喀的一声,拗下了一截,在双掌间运劲搓磨,捏成了数十块碎片,当即扬手掷出。
但听得嗤嗤嗤之声不绝,每一下声响过去,室中油灯或是蜡烛上便熄了一头火光,数十下声响过后,灯火尽熄,书房中一团漆黑。
黑暗之中,唯闻各人呼呼喘声,有人低呼:“好险,好险!”有人却叫:“快点灯烛,我可没看清呢!”
萧峰朗声道:“众位请在原地就坐,不可随意走动,以免误蹈屋中机关。
壁上图形惑人心神,更不可伸手去摸,自陷祸害。
”他说这话之前,本有人正在伸手抚摸石壁上的图形线刻,一听之下,才强自收慑心神。
萧峰低声道:“得罪莫怪!快请开了石门,放大伙儿出去。
”原来他在射熄灯烛之前,一个箭步窜出,已抓住了那宫女的右腕。
那宫女一惊之下,左手反掌便打。
萧峰顺手将她左手一并握住。
那宫女又惊又羞,一动也不敢动,这时听萧峰这么说,便道:“你……你别抓住我手。
”萧峰放开她手腕,虽在黑暗之中,料想听声辨形,也不怕她有甚么花样。
那宫女道:“我对包先生说过,这些图形是看不得的,功夫倘若不到,观之有损无益。
他却偏偏要看!”
包不同坐在地下,但觉头痛甚剧,心神恍惚,胸间说不出的难过,似欲呕吐,勉强提起精神,说道:“你叫我看,我就不看;你不叫我看,我偏偏要看。
”
萧峰寻思:“这宫女果曾劝人不可观看壁上的图形,倒不似有意加害。
但西夏公主邀我们到这里,到底是甚么用意?”便在这时,忽然闻到一阵极幽雅、极清淡的香气。
萧峰吃了一惊,急忙伸手按住鼻子,想起当年丐帮帮众被西夏一品堂人物以“悲酥清风”迷倒之事,内息略一运转,幸喜并无窒碍。
只听得一个宫女声音莺莺呖呖的说道:“公主殿下驾到。
”众人听得公主到来,都是又惊又喜,只可惜黑暗之中,见不到公主的面貌。
只听那少女娇媚的声音说道:“公主殿下有谕:书房壁上刻有武学图形,别派人士不宜观看,是以用字画悬在壁上,以加遮掩,不料还是有人见到了。
公主殿下说道:请各位千万不可晃亮火折,不可以火石打火,否则恐有凶险,诸多不便。
公主殿下有些言语要向诸位佳客言明,黑暗之中,颇为失敬,还请各位原谅。
”
只听得轧轧声响,石门打开。
那少女又道:“各位倘若不愿在此多留,可请先行退出,回到外边凝香殿用茶休息,一路有人指引,不致迷失路途。
”
众人听得公主已经到来,如何还肯退出?再听那宫女声调平和,绝无恶意,又已打开屋门,任人自由进出,惊惧之心当即大减,竟无一人离去。
隔了一会,那少女道:“各位远来,公主殿下至感盛情。
敝国招待不周,尚请谅鉴。
公主谨将平时清赏的书法绘画,每位各赠一件,聊酬雅意,这些都是名家真迹,请各位哂纳。
各位离去之时,便自行在壁上摘去罢。
”
这些江湖豪客听说公主有礼物相赠,却只是些字画,不由得纳闷。
有些多见世面之人,知道这些字画拿到中原,均可卖得重价,胜于黄金珠宝,倒也暗暗欣喜。
只有段誉一人最是开心,决意拣取那幅“湖畔舞剑图”,俾与王语嫣并肩赏玩。
宗赞王子听来听去,都是那宫女代公主发言,好生焦躁,大声道:“公主殿下,既然这里不便点火,咱们换个地方见面可好?这里黑朦朦的,你瞧不见我,我也瞧不见你。
”
那宫女道:“众位要见公主殿下,却也不难。
”
黑暗之中,百余人齐声叫了出来:“我们要见公主,我们要见公主!”另有不少人七张八嘴的叫嚷:“快掌灯罢,我们决不看壁上的图形便是。
”“只须公主身侧点几盏灯,也就够了,我们只看到公主,看不到图形。
”“对,对!请公主殿下现身!”扰攘了好一会儿,声音才渐渐静下来。
那宫女缓缓说道:“公主殿下请众位来到西夏,原是要会见佳客。
公主现有三个问题,敬请各位挨次回答。
若是合了公主心意,自当请见。
”
众人登时都兴奋起来。
有的道:“原来是出题目考试。
”有的道:“俺只会使枪舞刀,要俺回答甚么诗书题目,这可难死俺了!问的是武功招数吗?”
那宫女道:“公主要问的问题,都已告知婢子。
请哪一位先生过来答题?”
众人争先恐后的拥前,都道:“让我来!我先答!我先答!”那宫女嘻嘻一笑,说道:“众位不必相争。
先回答的反而吃亏。
”众人一想都觉有理,越是迟上去,越可多听旁人的对答,便可从旁人的应对和公主的可否之中,加以揣摩。
这一来,便无人上去了。
忽听得一人说道:“大家一拥而上,我便堕后;大家怕做先锋吃亏,那我就身先士卒。
在下包不同,有妻有妾,只盼一睹公主芳容,别无他意!”
那宫女道:“包先生倒也爽直得紧。
公主殿下有三个问题请教。
第一问:包先生一生之中,在甚么地方最是快乐逍遥?”
包不同想了一会,说道:“是在一家瓷器店中。
我小时候在这店中做学徒,老板欺侮虐待,日日打骂。
有一日我狂性大发,将瓷器店中的碗碟茶壶、花瓶人像,一古脑儿打得乒乒乓乓、稀巴粉碎。
生平最痛快的便是此事。
宫女姑娘,我答得中式么?”
那宫女道:“是否中式,婢子不知,由公主殿下决定。
第二问:包先生生平最爱之人,叫甚么名字?”包不同毫不思索,说道:“叫包不靓。
”
那宫女道:“第三问是:包先生最爱的这个人相貌如何?”包不同道:“此人年方六岁,眼睛一大一小,鼻孔朝天,耳朵招风,包某有何吩咐,此人决计不听,叫她哭必笑,叫她笑必哭,哭起来两个时辰不停,乃是我的宝贝女儿包不靓。
”
那宫女噗哧一笑。
众豪客也都哈哈大笑起来。
那宫女道:“包先生请在这边休息,第二位请过来。
”
段誉急于出去和王语嫣相聚,公主见与不见,毫不要紧,当即上前,黑暗中仍是深深一揖,说道:“在下大理段誉,谨向公主殿下致意问安。
在下僻居南疆,今日得来上国观光,多蒙厚待,实感盛情。
”
那宫女道:“原来是大理国镇南王世子,王子不须多谦,劳步远来,实深简慢,蜗居之地,不足以接贵客,还请多多担代。
”段誉道:“姊姊你太客气了,公主今日若无闲暇,改日赐见,那也无妨。
”
那宫女道:“王子既然到此,也请回答三问。
第一问,王子一生之中,在何处最是快乐逍遥?”段誉脱口而出:“在一口枯井的烂泥之中。
”众人忍不住失笑。
除了慕容复一人之外,谁也不知他为甚么在枯井的烂泥之中最是快活逍遥。
有人低声讥讽:“难道是只乌龟,在烂泥中最快活?”
那宫女抿嘴低笑,又问:“王子生平最爱之人,叫甚么名字?”
段誉正要回答,突然觉得左边衣袖、右边衣襟,同时有人拉扯。
巴天石在他左耳畔低声道:“说是镇南王。
”朱丹臣在他右耳边低声道:“说是镇南王妃。
”两人听到段誉回答第一个问题大为失礼,只怕他第二答也如此贻笑于人。
此来是向公主求婚,如果他说生平最爱之人是王语嫣或是木婉清,又或是另外一位姑娘,公主岂有答允下嫁之理?一个说道:该当最爱父亲,忠君孝父,那是朝中三公的想法。
一个说道:须说最爱母亲,孺慕慈母,那是文学之士的念头。
段誉听那宫女问到自己最爱之人的姓名,本来冲口而出,便欲说王语嫣的名字,但巴朱二人这么一提,段誉登时想起,自己是大理国镇南王世子,来到西夏,一言一动实系本国观瞻,自己丢脸不要紧,却不能失了大理国的体面,便道:“我最爱的自然是爹爹、妈妈。
”他口中一说到“爹爹、妈妈”四字,胸中自然而然的起了爱慕父母之意,觉得对父母之爱和王语嫣之爱并不相同,难分孰深孰浅,说自己在这世上最爱父母,可也决不是虚话。
那宫女又问:“令尊、令堂的相貌如何?是否与王子颇为相似?”段誉道:“我爹爹四方脸蛋,浓眉大眼,形貌甚是威武。
其实他的性子倒很和善……”说到这里,心中突然一凛:“原来我相貌只像我娘,不像爹爹。
这一节我以前倒没想到过。
”那宫女听他说了一半,不再说下去,心想他母亲是王妃之尊,他自不愿当众述说母亲的相貌,便道:“多谢王子,请王子这边休息。
”
宗赞听那宫女对段誉言辞间十分客气,相待甚是亲厚,心中醋意登生,暗想:“你是王子,我也是王子。
吐蕃国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