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 敝屣荣华 浮云生死 此身何惧(3/5)
?平南,平南,难道他想向南朝用兵吗?”
耶律洪基握住萧峰的右手,说道:“兄弟,咱二人多日不见,过去说一会儿话。
”
二人并骑南驰,骏足坦途,片刻间已驰出十余里外。
平野上田畴荒芜,麦田中都长满了荆棘杂草。
萧峰寻思:“宋人怕我们出来打草谷,以致将数十万亩良田都抛荒了。
”
耶律洪基纵马上了一座小丘,立马丘顶,顾盼自豪。
萧峰跟了上去,随着他目光向南望去,但见峰峦起伏,大地无有尽处。
耶律洪基以鞭梢指着南方,说道:“兄弟,记得三十余年之前,父皇曾携我来此,向南指点大宋的锦绣山河。
”萧峰道:“是。
”
耶律洪基道:“你自幼长于南蛮之地,多识南方的山川人物,到底在南方住,是不是比咱们北国苦寒之地舒适得多?”萧峰道:“地方到处都是一般。
说到‘舒适’二字,只要过得舒齐安适,心中便快活了。
北人不惯在南方住,南人也不惯在北方住。
老天爷既作了这般安排,倘若强要调换,不免自寻烦恼。
”耶律洪基道:“你以北人而去住在南方,等到住惯了,却又移来北地,岂不心下烦恼?”萧峰道:“臣是浪荡江湖之人,四海为家,不比寻常的农夫牧人。
臣得蒙陛下赐以栖身之所,高官厚禄,深感恩德,更有甚么烦恼?”
耶律洪基回过头来,向他脸上凝视。
萧峰不便和他四目相视,微笑着将目光移了开去。
耶律洪基缓缓说道:“兄弟,你我虽有君臣之份,却是结义兄弟,多日不见,却如何生份了?”萧峰道:“当年微臣不知陛下是我大辽国天子,以致多有冒渎,妄自高攀,既知之后,岂敢仍以结义兄弟自居?”耶律洪基叹道:“做皇帝的人,反而不能结交几个推心置腹、义气深重的汉子。
兄弟,我若随你行走江湖。
无拘无束,只怕反而更为快活。
”
萧峰喜道:“陛下喜爱朋友,那也不难。
臣在中原有两个结义兄弟,一是灵鹫宫的虚竹子,一是大理段誉,都是肝胆照人的热血汉子。
陛下如果愿见,臣可请他们来辽国一游。
”他自回南京后,每日但与辽国的臣僚将士为伍,言语性子,格格不入,对虚竹、段誉二人好生想念,甚盼邀他们来辽国聚会盘桓。
耶律洪基喜道:“既是兄弟的结义兄弟,那也是我的兄弟了。
你可遣急足分送书信,邀请他们到辽国来,朕自可各封他们二人大大的官职。
”萧峰微笑道:“请他们来玩玩倒是不妨,这两位兄弟,做官是做不来的。
”
耶律洪基沉默片刻,说道:“兄弟,我观你神情言语,心中常有郁郁不足之意。
我富有天下,君临四海,何事不能为你办到?却何以不对做哥哥的说?”
萧峰心下感动,说道:“不瞒陛下说,此事是我平生恨事,铸成大错,再难挽回。
”当下将如何误杀阿朱之事大略说了。
耶律洪基左手一拍大腿,大声道:“难怪兄弟三十多岁年纪,却不娶妻,原来是难忘旧人。
兄弟,你所以铸成这个大错,推寻罪魁祸首,都是那些汉人南蛮不好,尤其是丐帮一干叫化子,更是忘恩负义。
你也休得烦恼,我克日兴兵,讨伐南蛮,把中原武林、丐帮众人,一古脑儿的都杀了,以泄你雁门关外杀母之仇,聚贤庄中受困之恨。
你既喜欢南蛮的美貌女子,我挑一千个、二千个来服侍你,却又何难?”
萧峰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心道:“我既误杀阿朱,此生终不再娶。
阿朱就是阿朱,四海列国,千秋万载,就只一个阿朱。
岂是一千个、一万个汉人美女所能代替得了的?皇上看惯了后宫千百名宫娥妃子,哪懂得‘情’之一字?”说道:“多谢陛下厚恩,只是臣与中原武人之间的仇怨,已然一笔勾销。
微臣手底已杀了不少中原武人,怨怨相报,实是无穷无尽。
战衅一启,兵连祸结,更是非同小可。
”
耶律洪基哈哈大笑,说道:“宋人文弱,只会大言炎炎,战阵之上,实是不堪一击。
兄弟英雄无敌,统兵南征,南蛮指日可定,哪有甚么兵连祸结?兄弟,哥哥此次南来,你可知为的是甚么事?”萧峰道:“正要陛下示知。
”
耶律洪基笑道:“第一件事,是要与贤弟畅聚别来之情。
贤弟此番西行,西夏国的形势险易,兵马强弱,想必都已了然于胸。
以贤弟之见,西夏是否可取?”
萧峰吃了一惊,寻思:“皇上的图谋着实不小,既要南占大宋,又想西取西夏。
”便道:“臣子此番西去,只想瞧瞧西夏公主招亲的热闹,全没想到战阵攻伐之事。
陛下明鉴,臣子历险江湖,近战搏击,差有一日之长,但行军布阵,臣子实在一窍不通。
”耶律洪基笑道:“贤弟不必过谦。
西夏国王这番大张旗鼓的招驸马,却闹了个虎头蛇尾,无疾而终,当真好笑。
其实当日贤弟带得十万兵去,将西夏公主娶回南京,倒也甚好。
”萧峰微微一笑,心想:“皇上只道有强兵在手,要甚么便有甚么。
”
耶律洪基说道:“做哥哥的此番南来,第二件事为的是替兄弟增爵升官。
贤弟听封。
”萧峰道:“微臣受恩已深,不敢再望……”耶律洪基朗声道:“南院大王萧峰听封!”萧峰只得翻身下鞍,拜伏在地。
耶律洪基说道:“南院大王萧峰公忠体国,为朕股肱,兹进爵为宋王,以平南大元帅统率三军,钦此。
”
萧峰心下迟疑,不知如何是好,说道:“微臣无功,实不敢受此重恩。
”耶律洪基森然道:“怎么?你拒不受命么?”萧峰听他口气严峻,知道无可推辞,只得叩头道:“臣萧峰谢恩。
”洪基哈哈大笑,道:“这样才是我的好兄弟呢。
”双手扶起,说道:“兄弟,我这次南来,却不是以南京为止,御驾要到汴梁。
”
萧峰又是一惊,颤声道:“陛下要到汴梁,那……那怎么……”耶律洪基笑道:“兄弟以平南大元帅统率三军,为我先行,咱们直驱汴梁。
日后兄弟的宋王府,便设在汴梁赵煦小子的皇宫之中。
”萧峰道:“陛下是说咱们要和南朝开仗?”
洪基道:“不是我要和南朝开仗,而是南蛮要和我较量。
南朝太皇太后这老婆子主政之时,一切总算井井有条,我虽有心南征,却也没十足把握。
现下老太婆死了,赵煦这小子乳臭未干,居然派人整饬北防、训练三军,又要募兵养马,筹办粮秣,嘿嘿,这小子不是为了对付我,却又对付谁?”
萧峰道:“南朝训练士卒,那也不必去理他。
这几年来宋辽互不交兵,两国都很太平。
赵煦若来侵犯,咱们自是打他个落花流水。
他若畏惧陛下声威,不敢轻举妄动,咱们也不必去跟这小子一般见识。
”
耶律洪基道:“兄弟有所不知,南朝地广人稠,物产殷富,如果出了个英主,真要和大辽为敌,咱们是斗他们不过的。
天幸赵煦这小子胡作非为,斥逐忠臣,连苏大胡子也给他贬斥了。
此刻君臣不协,人心不附,当真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此时不举,更待何时?”
萧峰举目向南望去,眼前似是出现一片幻景:成千成万辽兵向南冲去,房舍起火,烈焰冲天,无数男女老幼在马蹄下辗转呻吟,羽箭蔽空,宋兵辽兵互相斫杀,纷纷堕于马下,鲜血与河水一般奔流,骸骨遍野……
耶律洪基大声道:“我契丹列祖列宗均想将南朝收列版图,好几次都是功败垂成。
今日天命攸归,大功要成于我手。
好兄弟,他日我和你君臣名垂青史,那是何等的美事?”
萧峰双膝跪下,连连磕头,道:“陛下,微臣有一事求恳。
”耶律洪基微微一惊,道:“你要甚么?做哥哥的只须力之所及,无有不允。
”萧峰道:“请陛下为宋辽两国千万生灵着想,收回南征的圣意。
咱们契丹人向来游牧为生,纵得南朝土地,亦是无用。
何况兵凶战危,难期必胜,假如小有挫折,反而损了陛下的威名。
”
耶律洪基听萧峰的言语,自始至终不愿南征,心想自来契丹的王公贵人、将帅大臣,一听到“南征”二字,无不鼓舞踊跃,何以萧峰却一再劝阻?斜睨萧峰,只见他双眉紧蹙,若有重忧,寻思:“我封他为宋王、平南大元帅,那是我大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官,他为甚么反而不喜?是了,他虽是辽人,但自幼为南蛮抚养长大,可说一大半是南蛮子。
大宋于他乃是父母之邦,听我说要发兵去伐南蛮,他便竭力劝阻。
以此看来,纵然我勉强他统兵南行,只怕他也不肯尽力。
”便道:“我南征之意已决,兄弟不必多言。
”
萧峰道:“征战乃国家大事,务请三思。
倘若陛下一意南征,还是请陛下另委贤能的为是。
以臣统兵,只怕误了陛下大事。
”
耶律洪基此番兴兴头头的南来,封赏萧峰重爵,命他统率雄兵南征,原是顾念结义兄弟的情义,给他一个大大的恩典,料想他定然喜出望外,哪知他先是当头大泼冷水,又不肯就任平南大元帅之职,不由大为不快,冷冷的道:“在你心目中,南朝是比辽国更为要紧了?你是宁可忠于南朝,不肯忠于我大辽?”
萧峰拜伏于地,说道:“陛下明鉴。
萧峰是契丹人,自是忠于大辽。
大辽若有危难,萧峰赴汤蹈火,尽忠报国,万死不辞。
”
耶律洪基道:“赵煦这小子已萌觊觎我大辽国土之意。
常言道得好: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咱们如不先发制人,说不定便有亡国灭种的大祸。
你说甚么尽忠报国,万死不辞,可是我要你为国统兵,你却不奉命?”
萧峰道:“臣平生杀人多了,实不愿双手再沾血腥,求陛下许臣辞官,隐居山林。
”
耶律洪基听他说要辞官,更是愤怒,心中立时生出杀意,手按刀柄,便要拔刀向他颈中斫将下去,但随即转念:“此人武功厉害,我一刀斫他不死,势必为他所害。
何况昔日他于我有平乱大功,又和我有结义之情,今日一言不合,便杀功臣,究竟于恩义有亏。
”当下长叹一声,手离刀柄,说道:“你我所见不同,一时也难以勉强,你回去好好的想想,望你能回心转意,拜命南征。
”
萧峰虽拜伏于地,但身侧之人便扬一扬眉毛、举一举指头,他也能立时警觉,何况耶律洪基手按刀柄、心起杀人之念?他知若再和耶律洪基多说下去,越说越僵,难免翻脸,当即说道:“遵旨!”站起身来,牵过耶律洪基的坐骑。
耶律洪基一言不发,一跃上马,疾驰而去。
先前君臣并骑南行,北归时却是一先一后,相距里许。
萧峰知道耶律洪基对己已生疑忌,倘若跟随太近,既令他心中不安,而他提及南征之事,又不能不答,索性远远堕后。
回到南京城中,萧峰请辽帝驻跸南院大王王府。
耶律洪基笑道:“我不来打扰你啦,你清静下来,细想这中间的祸福利害。
我自回御营下榻。
”当下萧峰恭送耶律洪基回御营。
耶律洪基从上京携来大批宝刀利剑、骏马美女,赏赐于他。
萧峰谢恩,领回王府。
萧峰甚少亲理政务,文物书籍,更是不喜,因此王府中也没甚么书房,平时便在大厅中和诸将坐地,传酒而饮,割肉而食,不失当年与群丐纵饮的豪习。
契丹诸将在大漠毡帐中本来也是这般,见大王随和豪迈,遇下亲厚,尽皆欢喜。
此刻萧峰从御营归来,天时已晚,踏进大厅,只见牛油大烛火光摇曳之下,虎皮上伏着一个紫衫少女,正是阿紫。
她听得脚步声响,一跃而起,扑过去搂着萧峰的脖子,瞧着他眼睛,问道:“我来了,你不高兴么?为甚么一脸都是不开心的样子?”萧峰摇了摇头,道:“我是为了别的事。
阿紫,你来了,我很高兴。
在这世界上,我就只挂念你一个人,怕你遭到甚么危难。
你回到了我身边,眼睛又治好了,我就甚么也没牵挂了。
”
阿紫笑道:“姊夫,我不但眼睛好了,皇帝还封了我做公主,你很开心么?”萧峰道:“封不封公主,小阿紫还是小阿紫。
皇上刚才又升我的官,唉!”说着一声长叹,提过一只牛皮袋子,拔去塞子,喝了两大口酒。
大厅四周放满了盛酒的皮袋,萧峰兴到即喝,也不须人侍候。
阿紫笑道:“恭喜姊夫,你又升了官啦!”
萧峰摇了摇头,说道:“皇上封我为宋王、平南大元帅,要我统兵去攻打南朝。
你想,这征战一起,要杀多少官兵百姓?我不肯拜命,皇上为此着恼。
”
阿紫道:“姊夫,你又来古怪啦。
我听人说,你在聚贤庄上曾杀了无数中原武林中的豪杰,也不见你叹一口气,中原武林那些蛮子欺侮得你这等厉害,今日好容易皇上让你吐气扬眉,叫你率领大军,将这些家伙尽数杀了,你怎么反而不喜欢啦?”
萧峰举起皮袋喝了一大口酒,又是一声长叹,说道:“当日我和你姊姊二人受人围攻,若不奋战,便被人乱刀分尸,那是出于无奈。
当日给我杀了的人中,有不少是我的好朋友,事后想来,心中难过得很。
”
阿紫道:“啊。
我知道啦,当年你是为了阿朱,这才杀人。
那么现下我请你为我去杀那些南朝蛮子,好不好呢?”
萧峰瞪了她一眼,怫然道:“人命大事,在你口中说来,却如是宰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