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乾坤一掷(2/5)
明的东方天际吐纳练气,过了一会,体内真气鼓荡,愈来愈澎湃难抑,终于他对着初露脸的旭日仰天长啸,其声如虎啸龙吟,久久不绝,山谷为之震荡。
有谁相信,这啸声竟然出自一个十六岁的少年?
山谷中方冀正振衣疾走,忽然听到这啸声,他停下身来侧耳听了一会,嘴角泛起一丝安慰的微笑,用只有他自己听得见的声音喃喃道:“翔儿,好孩子。
”
正午时分,方冀已经到了山下小镇。
这一路他走得熟悉,而且全是捷径。
方冀走的所谓“捷径”,虽快却险,其实神农架顶山高千丈,有些地方曲折绕行需半个时辰方能下来,方冀却是施展轻功垂直而下,一路顺势在石崖或巨木枝干上略作阻留,前后不到半炷香时刻便安然抵达,只是常人却绝无可能如此下山。
小镇沿“南河”而建,南河潺潺流向汉水。
方冀在镇中略进面食,就搭船沿河而下。
这时河水正涨,兼得顺风之便,一艘木船上乘有十来个客人,张起布帆轻快地向汉水驶去。
方冀坐在角落闭目养神,船上客人多是操湖北口音的大嗓门,也有几个带些陕西口音,还有一对夫妻操着襄阳口音,大家都在谈今年风调雨顺,收成看好,朝廷又颁了减租令,大伙儿嘻嘻哈哈,很是高兴。
坐在方冀身旁的是个商人打扮的矮小汉子,脚前放着一个大布包,背上还掮着一个小包,他不时拉动一下大布包,似乎对自己的行李太大件,占船上太多地方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方冀道:“不打紧,没碍着我。
”
那人谢了一声,就开始搭讪起来。
他望了望方冀,道:“老先生是个读书人吧?”见方冀没有立即回应,又补上一句:“敝姓李,在这一带做草药生意,这次回神农架来采药,在山麓待了一个月。
”方冀随口道:“幸会,幸会。
老朽在襄阳郊外一个小村私塾里教几个学生。
”
那人喜道:“我也要去襄阳,咱们正好同路。
”方冀不置可否。
那人又道:“襄樊一带有几个良医懂得用好药,咱这神农架山区专出上好药材,别人跑药的一趟要载一船才够本,我老李专采珍贵草药,跑一趟就只一大包就有得赚了。
”方冀呵了一声,道:“那得要有好本事,才能识得好东西。
”
他随口应一句,那知却引起老李的知己之感,他一掌拍在自己大腿上,兴奋地道:“照呀!老先生到底读过书,是个明白人。
我老李因识得好货,专挑这个季节入山,几种珍贵草药在山里生长的地方我都跑熟了,只消个把月就丰收而回。
这回采到几株极稀奇的药草,够我老李全家过上大半年好日子了。
”
方冀莞然微笑,这老李可不知自己身旁这个老先生,乃是全天下最顶尖的医药高手,这几年尤其对神农架山区的草本、木本药材做过全面详查。
那老李那知自己在班门弄斧,仍然得意洋洋地道:“老先生不做这一行的,说给您听也无妨。
那天我冒险爬过一处山岩,岩壁后面有一片草坡,就在那儿长了一种三重瓣的小白花,襄阳有个熟识的大夫管它叫作‘三叠白’,说是入药可以疗伤化血,极是灵验有效,愿出极好价格收购。
可惜这花有些古怪……”
方冀听得有些兴趣了,便问道:“有啥古怪?”那老李见方冀接口,更起劲地道:“说来真怪,这花一年有效,下一年采的又变得无效,完全说不准的。
襄阳城那位邓大夫也忒精明,每次都要先试过有效才付钱。
”方冀更感兴趣了,问道:“邓大夫怎么试?”老李道:“真罪过呵,他拿兔子弄伤了来试。
”
方冀没答,老李继续道:“那天我爬到了长‘三叠白’的地方,可花还没开,我原想放弃了去采别的药草,但想到邓大夫肯出极高价格买这小白花,便在野地睡了两夜,终于在第三天清晨等到第一批花苞开了,咱一口气把坡上白花全给采了,希望今年采的有效。
”
这时方冀哈的一声笑了起来,老李奇怪地瞪了他一眼。
方冀道:“老李呵,今年你采的‘三叠白’肯定有效,你放心向邓大夫要个好价钱吧。
”老李将信将疑,问道:“此话当真?”方冀笑道:“绝对不假,你只管放心。
”老李道:“老先生您是个……教书的,如何知道?”方冀哈哈笑道:“书上写的有。
”
老李觉得不可置信,喃喃道:“书上写的有?这……这读书就这么管用?简直神了嘛。
”方冀暗暗好笑:“确是书上写的有,那册书名叫《方冀药典》呢。
”他一时兴起,拍了拍老李的肩膀,道:“老李呵,百年修得同船渡,今日老夫索性教你一个乖,这‘三叠白’要采第一天开的花就有效。
你记得这窍门,以后老李的小白花就年年有效了。
”
老李高兴得紧,连忙作揖行礼,要请问方冀尊姓大名,方冀却说:“有缘就好,有缘就好,何必知我姓甚名谁。
”
那老李也不再问,忽然又道:“这花儿还有一椿古怪,不知老先生知也不知?”方冀呵了一声,问道:“还有古怪?”
老李又有点得意起来,故作神秘笑了笑,压低了声音在方冀耳边道:“有一回邓大夫让一只受伤的兔子吃这花,不知为啥那兔子贪吃得紧,将一大把小白花全都吃了下肚,您猜怎样?”方冀强忍着老李嘴里喷出的陈年菸臭,问道:“怎样?”那老李眨眨眼,低声道:“死了。
那兔子吃着吃着,就像睡着似地昏死过去了。
”方冀问道:“邓大夫怎么说?”老李说道:“那一回邓大夫还算有良心,他跟咱说:‘老李呀,今年你采的这三叠白有效倒是有效的,只怕其中参杂了一些什么毒草,竟把兔子给毒死了。
俺还得把你的花儿重新去毒、弄干净才能用,这样吧,就算八折成交吧。
’”
方冀听得有趣,随口问道:“你怎么说?”老李道:“八折就八折吧,独门草药原本无价,咱还能说啥?”方冀点头不语,陷入沉思。
老李忽然又道:“倒是那只兔儿十分稀奇,竟又复活了。
”
方冀双目一睁,精光暴闪,他伸手抓住老李的胳膊,急声问道:“兔儿怎么复活了?”老李道:“邓大夫把那只死兔儿丢在竹篱外,两天后我去找邓大夫收款,就在竹篱边亲眼看见那只躺在地上的兔儿醒过来,活生生地跳入林子里去,看上去伤也好了。
老爷子,您说怪不怪?”
方冀面色凝重,问道:“老李,你确定是同一只兔子?”那老李笑道:“老李亲眼看见死兔儿被丢在竹篱外,又亲眼看见牠复活,那兔子被邓大夫刺了一刀,血迹清清楚楚,那会有假?”
方冀点头沉思了片刻,笑着对老李道:“老李,你这花儿真有意思,邓大夫管花儿叫‘三叠白’,这名儿也取得挺好。
只是兔儿会复活的事,书本上就没见写过了。
”老李重重点了点头,心想:“总算也有咱知晓的事书上没人写过,嘿嘿!”他想到这里,心中踏实了一些。
方冀却暗自欣喜,自忖道:“无端遇上这老李,听他叙述这变种木槿花除了疗伤化血导气之外,居然还有麻醉的长效,这恐怕与它导气的功效有密切关系,如何作用的道理待我慢慢琢磨,把它想通。
这意外的发现可说价值连城,是天下药典中所没有的新资料,真是三人行必有我师啊。
”
从南河到汉水,再从汉水到长江,这一路全是顺流而下。
方冀在襄阳、武汉各换了一次船,船愈换愈大,在顺流中平稳地欣赏东去大江的两岸景色,雄奇秀丽兼而有之,美不胜收,方冀直看得目不暇给。
这一路行船每次靠岸,方冀都登岸寻找适当的地点,用明教的秘密符号留下他的行踪,这种秘记只有明教核心人物识得,如今明教高手遭消灭殆尽,留给傅翔看最是安全。
但在方冀心里,却期望这次进京能快去早归,最好傅翔永远不需看到这些秘密口讯。
船到京城时,便在三汊河口靠岸。
方冀花银子雇了一条竹篷船,沿秦淮河驶到城南聚宝门,正好赶上关城门前一个时辰。
方冀整了整行囊,从囊中摸出一物,在嘴脸上一抹,颔下便多了一部尺把长的花白胡子。
进城门后,沿南门大街走到花市,过了大功坊,就在府东街角落上找到一家“宾悦客栈”,要了一间清静的上房,打发小二一些碎银,命他准备纸笔墨砚。
洗梳完毕,喝了两杯热茶,方冀就闭门铺纸,提笔振腕疾书起来。
这一路来,他不断思索在南河船上那采药老李所说的事情,方冀医药知识深厚,兼之在神农架山上遍试各草,对那三重瓣的异种木槿花知之甚详,只是绝未料到这“三叠白”竟然有麻醉的长效。
他一路上一面琢磨这异花已知的导气功能,如何能抑制生命元气,使其运行趋于至微极缓之道理;一面则思考方剂成药之君臣佐使及施方之道,到此时胸中已有成竹。
他振笔直书,一口气写完三张素纸方才停笔。
方冀捧着三张纸重读数遍,又修改了十几处的文字,渐觉所书略能尽意。
这三页纸既有药性之述,药理之探,又有方剂之详,可说是自己别具创意之作,墨干之后小心翼翼折好藏在怀中,心想回到神农架后,就要加附在《方冀药典》之后。
等到收拾好笔墨,窗外天色已暗,正是华灯初上之时。
方冀缓步走出客栈,从府东街口望去,“应天府”杂立于四周繁华的街市中,完全显不出大官府的气势。
方冀心想:“南京既是帝宫所在,应天府便显不出什么威风了,若要像北宋的开封府那样,除非应天府也能出一个像包拯的府尹。
”
方冀踱到应天府外,转到东边人声嘈杂之处,他站在墙边,背着手看热闹,也没见他有什么动作,等他离开时,背后的青砖墙上多了一排古怪的白色符号。
方冀看都不看,缓步踱入人丛之中。
他一个人慢慢逛到街角,在一个卖卤味的小店中找到一张空桌坐下,叫了一壶白酒,切了一盘卤味,慢慢吃将起来,心中却在暗暗盘算:“凭我这模样,便算碰上熟识的人,也未必就能认出我来。
我且慢慢喝他几杯,待亥时到了,再去大中桥留下明教秘密口讯,就等那人循讯来找我了。
”
他在应天府墙角留下的符号,乃是明教最高层的通信秘语,十多年前明教高手在神农架顶全体遇害,方冀是唯一幸免者,他将这秘密符号传给了傅翔,世上只有他们两人懂得这套暗语,此时他却盘算着“那人循讯找来”,难道还有第三个人识得这明教秘语?
这时小铺生意热闹起来,方冀一人占一张桌子,便有两个短衣汉子走过来,哈腰道:“有扰你老,可容我俩挤一挤?”方冀道:“两位请便。
”那两人拉条长凳,就在方冀对面坐下,向店家要了酒菜,又要了两大碗米饭,便唏哩呼噜吃将起来。
方冀见这两个汉子进来时,一人背上掮了个木箱,一人提了个长形布包,看上去像是两个工匠。
二人显是有些饿了,两盘菜片刻之间便一扫而空,便将菜汁浇在饭上,几大口就扒得大碗底朝天,两人抓起酒来对干了一杯,这才打个嗝,露出满意神情。
方冀见两人粗菜淡饭吃得其香无比,不禁暗羡他俩好胃口,便微笑道:“两位可是干了一天活?辛苦了呵。
”那两个汉子连忙称是,其中一个补了一句:“我俩在城外天禧寺修那宝殿的钟架,干了一整天活,只吃了一餐饭。
”另一个道:“我俩专修寺庙的木造器物,明日一大早还要赶到栖霞寺去修侧殿的屋顶,那可是我俩的家传功夫。
京师寺庙一定得找咱俩,才能修复得和原来一模一样。
”
方冀赞道:“两位是有技艺在身的巧匠,失敬,失敬。
有这一身技艺,日子想必过得好啊?”一个汉子道:“还凑和。
”另一个道:“咱两家人都住乡下,种地过日子花钱少,我俩就靠这京城附近的寺庙活儿,赚些银子回乡去,给家人买些穿的用的,这几年日子好过,就存些钱多垦些地。
”
方冀道:“两位若是不急着赶路,老夫就请二位再喝两杯聊聊。
”两人齐道:“倒不赶路,只是不敢叨扰。
”方冀道:“不客气。
咱们再切一只板鸭来下酒如何?”左边那汉子急摇手道:“且慢,老先生既要请吃酒,不如切只桂花咸水鸭来也强过那板鸭。
”方冀笑道:“怎么说?”那汉子道:“外来的人总说南京板鸭好,我们金陵人不吃那干板板的东西,咸水鸭才是金陵人的真绝活。
”方冀哈哈笑道:“好,就咸水鸭。
”
切好的咸水鸭整整一大盘端上来,果然漂亮,方冀吃了一块,只觉咸得恰到好处,不但不会盖掉鸭肉原味,那盐卤加上作料的味儿反而将鸭肉的鲜味逼了出来,嚼得满口鲜香。
方冀赞道:“名不虚传,名不虚传!两位请用呵。
”他喝了一大口酒,续道:“两位方才说,存些银子多垦些地?”
右边那汉子啃着一支鸭翅,道:“咱们两代都是木匠,那有什么自己的田地?过去兵荒马乱,雇人做工的少,有时凭做工也养不活家小,就帮人种种田。
那佃农的日子可苦啊,年头在田做到年尾,挂了镰刀就没饭吃。
自从洪武皇帝来了就好了,他看连年打仗把天下多少良田都打成了荒地,就下一道圣旨,凡是肯吃苦愿意垦地的,就去跟官府登记,官府分一块地让你去开垦,开垦好了地就算你的。
”
方冀听得入神,那汉子继续道:“我家女人和两个老弟合力开垦了几亩地,种些蔬菜杂粮,也算是个种自耕地的农家了。
”另一个汉子补充道:“头两年收成不好,官府还免了咱地租,又发放了一批新的种子让我们试种,现在终于有好收成了。
”
方冀和这两人又聊了不少日常生活的琐事,颇觉此次离开神农架,一路上多有机会与庶民百姓接触,不断感受到各行各业的老百姓生活改善的喜悦。
大家对兵荒马乱、劫后余生的一段苦日子仍然心有余悸,但是谈起日子愈来愈好过,活得有希望,无不面露喜色。
此时又听了这两个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