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建文登基(1/5)
陆镇把小舟泊在秦淮河边,用条麻绳系在一棵柳树上,便上岸走进街上一家“回春老药铺”,对掌柜的道:“老板,照这张方子抓点药。
”老板看了看那张方子,抬头又看了看陆镇,忍不住道:“您老昨天抓的那几样药名贵得紧哟,但今天大夫开的方子,药理完全……完全相斥,您老不是给同一个病人用的吧?”
陆镇头上压着顶笠帽,又装了一口大胡子,摇摇头并不回答。
那掌柜的又忍不住道:“这几味也贵得紧呢。
”陆镇抬起头来瞪了他一眼,那掌柜的只觉这梢公目光如刀,吓得连唤伙计抓药,不敢再问。
陆镇付了一锭银子,找了些碎银,拎着那包价值不菲的药材才走出铺门,那掌柜的一面仔细检视那锭银子,一面唤一个伙计:“小胡,这锭银是官银呢,一个梢公怎能身怀官银?你快去通报。
”一个年轻伙计答道:“是,昨日锦衣卫就来问过的,咱这就去通报。
”说着就匆匆出门。
陆镇走到岸边后并未立即上船,他躲在柳荫里瞧了一会,只见那后生伙计急忙走往大街,他冷笑了一声,慢条斯理地解缆上船,摇着小船划向护城河。
小舟出了城,划入秦淮河的河道中间,陆镇心中暗忖:“八成已经被盯上了,唉,俺一个渔夫,每天大把银子买贵重的药材,别人不生疑也怪。
现下倒不急着回家,免得引狼入室。
”他知自己孤家寡人一个在秦淮河上打鱼,多年来绝早出门深夜才归,常在河岸无人的破屋中过夜,京城中并没有人确实知道自己究竟住那里,那收留方冀的地方更是隐秘,自己若不被人跟踪,别人要发现倒还不容易。
是以他好整以暇,先寻个好地点去打几条鱼,瞧瞧动静再做道理。
他却不知道,今日他买药用的是方冀给他的银子,而那银子却是朱泛在襄阳偷盗衙门的官银。
他划了一阵就划进一条小岔道,水道上双目所及别无其他船只,他便在岔口不远处一块大河石边泊下,取下挂在脸上的一部大胡子,披上蓑衣,撒了网,插了四支钓竿,坐在船头默默观察四周。
过没多久,有一条较大的船也划进了这水汊,就泊在河口,那船上除了船夫,还有两个船客,坐在竹篷里面,远远地监视着陆镇,看来应该是着了便衣的锦衣卫。
陆镇也不理那条客货两用的木船,心中暗笑:“那船夫老王和我相熟,瞧他坐在那也不理俺,肯定不会帮那两个官差,我且跟他消磨些时间。
”
只见他拿起酒葫芦大大地喝了两口,然后闭上双眼,有如老僧入定。
这一带河面十分清静,岸上长草中时有水鸟飞起飞落,偶而发出长鸣,引起藏在草丛及林子里的众鸟嘈杂一阵,又归于寂静。
陆镇的钓竿却频频跳动,不多时他已钓得两条盈尺的鲫鱼,一条尺半的鲤鱼。
这时河上风起,天上乌云密布,开始下起雨来,那客船上两名官差显然已不耐烦,陆镇隐隐听到其中一个抱怨道:“……下雨了这厮还不回家?”另一人也低声咒骂:“他妈的,这死渔夫并不是大胡子……有没有搞错呵……”
陆镇暗自好笑,索性开口唱道:“闻君语,殷勤问我何处回?”那两个锦衣卫连忙噤声,陆镇又自唱自答道:“风雨我醉不须归。
”他唱的是〈渔歌子〉,虽然有些荒腔走板,倒也有几分豪迈潇洒。
他缓缓收竿,一扳桨,竟然并不划回秦淮河,反而将小船向汊河的上游划去。
那两个官差赶紧叫船夫跟上去。
陆镇的小船快,转了一个弯,前面出现大片芦苇,河道又分成三支,他拿出长篙在左边的一支水浅处插了几下,小船却划进右边水道。
一进入芦苇丛生的水域,他的小船便加速起来,像是飘在水面一般,片刻间便隐入茫茫芦苇之中。
那客船追到分叉处慢了下来,其中一名锦衣卫瞧见浅水处留的长篙痕迹,便叫道:“向左走,向左走!”船夫老王嘴角露出一丝微笑,答道:“是,官爷!”客船便划入了左边的水道。
陆镇在芦苇水道中转了几个弯,小船竟又回到秦淮河上,这一带水道错综复杂,他便利用地形,轻易地甩掉了锦衣卫。
这时雨下得大了,他一面快速行船,一面暗笑道:“还不知老王会把两个宝贝绕到那里去呢?”
终于陆镇确信没有人跟上他,这才划回藏匿方冀的那间木屋。
他一进门就看见方冀正在运功疗伤,便不打扰他,先到后间去煎药。
正生火时,听到方冀的声音:“陆老弟回来了?”陆镇道:“锦衣卫已盯上咱们,但已被俺甩掉,不过此处不宜久留了。
”
方冀问了陆镇买药的细节,叹了一口气道:“那药铺的掌柜颇懂一点医道,老弟今日抓来的药材,确与日前的药物有些相冲,但我受的这内伤十分古怪,我试了极好的治伤药,又勤加运功催药疗伤,竟然少有进境。
昨晚我想了一夜,打算用这相冲的两种猛药同时服下去,冒险一试,恐怕反而可以打通我任脉之瘀……”
陆镇担忧道:“猛剂相冲,岂不危险?”方冀道:“我有‘三霜九珍丸’托住要脉,再以毕生功力护住重要穴道,虽有危险,值得勉力一试。
若不成功,也不致就此丧命;若能成功,今后受那诡异的内力所伤者,就有治疗之方了。
”
陆镇素知方军师对医药之道的能耐,在明教中有华陀再世的称誉,此时听他如此说,便点首道:“我这就去备药,军师服药后俺就在一旁侍候,有什么要注意的,军师吩咐便是。
”
方冀服下小半碗两种相冲的汤药,一个时辰后便出现阴阳交战的现象,方冀一面运功相引相抗,一面根据自己的感受调整药量,足足花了五个时辰才把两剂药通通服下。
只见他头顶一阵阵蒸气冒出,全身衣衫湿透,陆镇在旁不断为他递热开水,补充水分及元气。
终于方冀缓缓睁开双眼,面带微笑,低声道:“打通了。
”
陆镇虽无高深内功,但这时也知道,方冀过去这五个时辰不仅自行疗好了内伤,更重要的是,为这种诡异内力所伤者发明了治疗的秘方,便对方冀道:“恭喜军师,世上又多了一种疗伤秘方。
”
方冀道:“除了以身试药,没有别的办法找到治疗之方。
老弟,你方才说此地不可久留,我若仍有内伤在身,还真不知该怎么办呢。
现在既已痊癒,是我离开的时候了。
”陆镇道:“军师此去何方?”方冀道:“我要先去灵谷寺一趟,寻我那学生郑芫。
陆老弟,你被锦衣卫盯上,是不是也离开南京躲一躲?”
陆镇道:“这两日我进南京城里,并没听到有关章逸的消息,也不知经过官府数日调查,他助您行刺及逃亡之事,有没有被锦衣卫查出。
军师,你只管去灵谷寺,俺总要打探到章逸的确实消息才能放心。
”
方冀望着陆镇那张长年被日晒得黑红的脸,那张充满忠义本色的脸,想到当年明教中有多少这样的好汉子,有的死在战场上,有的死于阴谋毒计下,自己刺杀独夫为他们报仇终究功亏一篑,再要报这仇是报不成了。
章逸从锦衣卫衙门走出来,抬头看了看天空,午后一场雨已经歇了,阳光又从云层后闪出,但无一丝凉风,南京城中升起一片溽暑之气,闷热不堪。
方才在衙门里,左、右副都指挥使召集重要干部商议京城这几天的防卫及警备之事,大伙儿在紧闭窗户外的雷雨声中,挥汗听上级长官训话。
章逸听到几个他特别关心的消息:皇帝朱元璋已进入生命末期,随时可能驾崩,皇太孙朱允炆不分昼夜在龙床边侍候汤药,诸藩王对京师形势多有关注,尤以宁王朱权及燕王朱棣蒐集各方消息最是积极。
金寄容已下令锦衣卫全部销假待命,凡有可疑人等,一律先拘下待审。
还有一条消息,便是那晚谋刺皇上的刺客方冀,已经“证实”被鲁烈副都使打死落入护城河,尸体并未寻到,乃是因为当晚雨势太大,尸首流入秦淮河,被大水冲到下游,入了长江。
章逸明知方冀未死,正在陆镇处养伤,所以一听到这个消息,立刻心生警惕。
上面放出这消息,一方面为己方无法寻得方冀的人或尸找个说法,另一方面如果方冀未死,藉这消息的散布,可以让方冀放松提防,再图搜捕。
章逸更注意到,这消息在锦衣卫衙门商议大事时故意放出,便是怀疑锦衣卫中有人会把消息传出去;而那个被怀疑的对象,章逸心知肚明就是自己。
他的住所被“小贼”破门而入,房内被翻箱倒匣地搜寻了一遍,岂是偶然?
但章逸是个极有胆识的人,愈是这样受到怀疑,他愈要显得若无其事,还想藉机多摸出对方一些底细。
就在今晚,他邀约了马札到他住处便餐,特请了“郑家好酒”的郑娘子过来掌厨,要好好烧几个小菜,招待这位上司。
章逸赶回住所,见楼上楼下都打整得井然有条,想那寒香今日来打扫整理过。
他到厨房的酒架上选了一罎上好的女儿红放在厨桌上,又沏了一壶杭州龙井放在茶几上。
不一会,楼下有人叫门,正是郑娘子带着伙计阿宽到了。
只见阿宽挑着一担食盒,进门便向厨房走去。
那郑娘子身着一件水蓝色的短袖衫子、水蓝色的长裤,头上系了一条宝蓝色的头巾,脸庞带点嫣红,见了章逸打个招呼:“章指挥万福。
”章逸连忙让进屋来,道:“娘子答应来舍下掌厨,章逸感激不尽。
”郑娘子道:“只怕咱这两手厨艺不登大雅之堂,坏了章指挥尊客的兴致。
”章逸道:“娘子何出此言,‘郑家好酒’的酒菜在京师大大有名,大娘忒谦了。
”
郑娘子快步进了厨房,章逸仍然盯着她蓝色的背影发楞。
马札换了一身便服在楼下叫门,进得门来,只见他提了一大罎酒放在桌上,哈哈笑道:“今日燕王府有人从北平来,带了好些上好的二锅头给燕王二公子朱高煦,二公子赐了几罎给咱们,俺就带一罎给你嚐嚐。
”
章逸连忙道谢,顺口问道:“马大人,您说那燕王、宁王那么急着打探皇上和京师的消息,咱们是不是要把这事特别跟兵部那边会报一下?”马札道:“金头儿今晚就是赴中军府徐督的宴,他们定会商量。
章逸你想想,皇上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京城马上就要处置两件大事,这些藩王那会不急?”
章逸故作不懂,问道:“那两件大事?”马札翘起二郎腿,啜了一口西湖龙井,叹道:“这茶色香味无一不佳,江南人士真会享福,种得出这等绝顶绿茶。
”说完又啜了一口,才接着道:“第一,皇太孙要正式继位。
他可不比他老爹,当年做太子时便曾数度监国,列位藩镇文武大臣无一不服,是以皇太孙能不能压住局面,这是第一件大事。
第二,就算新皇帝坐稳大位,对拥兵自重的诸位藩王叔叔们,是削藩还是怀柔?你说像朱棣、朱权等王爷,能不关心打探吗?”
这马札是畏吾儿人,到中土来已数十年,对中原的风土文化、官场的人情世故、朝廷的权力斗争都相当了解,但他毕竟是西域人,比起汉人来说话较为爽直,章逸平日和他交好,没事常送些小礼物,请吃好酒菜,许多高层的机密都是从他口中探得一些蛛丝马迹。
章逸正色道:“听您这么说,咱们锦衣卫的责任可大了。
”马札点头道:“谁说不是呢?但咱们那位副都指挥使,却在这时要大家遵照一个外来人的指令行事,和少林、丐帮等武林大宗派及大帮派为敌,俺实不知这轻重缓急怎么个说法?”
章逸又装傻,问道:“外来人?”马札忽然警觉,支吾道:“武林人士啦,鲁烈喜欢结交武林人士,你也是知道的。
”章逸暗忖道:“要想进一步套这个西域人,我得也透露一些。
”便接着道:“听‘孝陵’守陵的军士说,闰五月初一那晚,在锺山孝陵发生了大事,听说马大人您也在场。
”
马札瞪了章逸一眼,道:“你也知道了?俺方才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那晚咱们随鲁烈到孝陵,去跟少林方丈相会,说是擒住了一个重要的少林大和尚,要逼少林寺拿秘笈来换人……”
章逸故意道:“那岂不成绑票了么?咱们锦衣卫要少林的秘笈干么?”马札道:“不是咱们锦衣卫要,是那个……那个……外来人要。
”章逸道:“你们换得了少林秘笈吗?”马札忽然生气起来,骂道:“换了个屁,那被擒的少林和尚又跑掉了……就在这时,金头儿派手下急命咱们回宫城,那晚皇上病危,差点没回过气来,要不是储太医有些手段,当晚皇上就驾崩了,咱们若还在孝陵跟少林和尚决斗,这罪名还得了?鲁烈也吓坏了,还好皇上又醒过来了。
”
章逸仍想多探一点底,便问道:“那个‘外人’究竟是何人?咱们锦衣卫都要听命于他?他有皇命吗?”马札想了想道:“咱也不很清楚,只知这个外人武功之高,天下第一。
”
这时阿宽出来行了一礼,请客人上桌,桌上已经摆了四个小菜:葱焖鲫鱼、清炒河虾、雪菜百页、凉拌干丝。
阿宽烫了一壶女儿红上来,斟在白瓷杯中,那酒澄黄清亮,有如琥珀,浓郁的酒香扑鼻。
章逸道:“秦淮河‘郑家好酒’的掌厨亲来舍下,做几个拿手菜给大人您嚐嚐,道地的江浙小菜还是配这上好的黄酒来得好。
待会儿若是您想试试白酒,小弟再陪您喝两杯您带过来的二锅头。
”
马札闻得酒香菜香,满意地笑道:“好,好,就先喝这女儿红,怕不有二十年以上的窖藏了吧。
请!”
好菜一道一道送上来,马札吃得赞口不绝,他也藉机旁敲侧击,反探章逸在刺客来宫那晚上的行踪细节,章逸答得既从容自若又滴水不漏。
待得两人喝得有些醉意了,马札忽然问道:“有人说,章老弟家中藏了……藏了一个奇怪的面具,不知是怎么回事?”
章逸暗道:“马札这厮到底沉不住气,问到这上面来了!”便哈哈一笑道:“马大人怎会知道这事?小弟自幼喜欢手制面具,到京师后,便跟夫子庙旁做木偶戏的叶全叶师傅学了好几年,没事便自制两个面具来耍耍,倒也有趣。
您既问到,咱拿一个面具给您瞧瞧。
”
说着他便起身上楼,片刻后下楼来,手中拿了一个新制的面具交给马札。
马札瞧了一眼,哈哈大笑道:“老弟,你这做的可是鲁烈的面具?哈哈,还真有几分像呢,哈哈!”
章逸忍住了笑,道:“马大人包涵一下,这事须瞒着鲁大人,莫惹他生气。
”马札点头道:“不讲,不讲。
你说夫子庙的叶全叶师傅?”章逸点头称是,心中暗道:“就是要你去告诉鲁烈,去查查叶师傅,俺这个漏洞就暂时圆过去了。
”
马札自觉解了心中一个疑团,心情大好,便要开一罎白酒来喝。
几杯白酒下肚后,讲的话就有些夹缠不清,又喝了几杯,便开始讲西域的故事。
马札扶醉离去,坚持自己走回家,章逸送他到门口,见他步履依然稳健,便由他去了。
回到屋内,阿宽已把杯盘残肴收好在食盒中,扎定了一根扁担,挑起就要回店。
章逸道:“阿宽辛苦了,你先回店去,老板娘累坏了,歇会儿喝杯热茶,我会送她回去。
”阿宽应了。
郑大娘在厨房里听了,心中一阵狂跳,却也没有出声要跟阿宽一道回去。
她背对房门,暗自着急,待要再说声要走,阿宽已关上大门离去。
忽然她感觉到章逸已到了背后,伸手轻轻牵住了自己的手,拉着一同走出厨房。
章逸在她耳边轻声道:“娘子,不知该怎么谢你呢。
”郑大娘低头不答。
章逸倒了一杯热茶递到她手中,她藉着接茶,轻轻摔脱了章逸的手。
章逸在秦淮河一带是有名的浪子,平日极有女人缘,他在姐儿们面前是风流潇洒,谈笑风生,但在这徐娘未老的郑娘子面前却显得不知所措,只说了声:“娘子辛苦了。
”居然便接不下去了。
郑娘子低首不言,只轻轻摇了摇头,烛光下但见她低眉含羞,从双颊到颈子都泛嫣红,挺直的鼻梁因低着头,看上去衬得她容貌格外姣好。
章逸从不知所措中,仍能察觉到她嘴角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
于是章逸再次鼓起勇气,伸手握住她的双手,郑娘子让他握了一下就轻轻抽去,忽然章逸的双臂已经抱住了自己的身子。
这一串动作发生得很快,郑娘子想要挣脱,但一进入章逸的怀抱,就闻到一股令人心动的男子气息及浓烈酒味,感觉上又是温柔又是粗犷,她想要推开,却被抱得更紧了。
郑娘子寡居多年,寂寞芳心唯有每日勤劳工作才得踏实,这时被这英俊潇洒的男人抱在怀中,心中着实一阵慌乱,忽然想到自己的身分,不由大急,身子挣扎着,口中却叫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