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入狱(5/5)
先生说过么?”
黑白子突如其来的连问四事,令狐冲却一件也答不上来。
先前令狐冲连攻四十余招,黑白子还能守了四十余招,此刻对方连发四问,有如急攻四招,令狐冲却一招也守不住,嗫嚅半晌,说道:“这个倒没听风老先生说起过,我……我确是不知。
”
丹青生道:“是啊,谅你也不知晓,你如得知其中原由,也不会要我们放他出去了。
此人倘若得离此处,武林中天翻地覆,不知将有多少人命丧其手,江湖上从此更无宁日。
”
那人哈哈大笑,说道:“正是!江南四友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让老夫身脱牢笼。
再说,他们只是奉命在此看守,不过四名小小的狱卒而已,他们哪里有权放脱老夫?小朋友,你说这句话,可将他们的身分抬得太高了。
”
令狐冲不语,心想:“此中种种干系,我半点也不知道,当真一说便错,露了马脚。
”
黄钟公道:“风兄弟,你见这地牢阴暗潮湿,对这位任先生大起同情之意,因而对我们四兄弟甚是不忿,这是你的侠义心肠,老夫也不来怪你。
你可知道,这位任先生要是重入江湖,单是你华山一派,少说也得死去一大半人。
任先生,我这话不错罢?”
那人笑道:“不错,不错。
华山派的掌门人还是岳不群罢?此人一脸孔假正经,只可惜我先是忙着,后来又失手遭了暗算,否则早就将他的假面具撕了下来。
”
令狐冲心头一震,师父虽将他逐出华山派,并又传书天下,将他当作正派武林人士的公敌,但师父师母自幼将他抚养长大的恩德,一直对他有如亲儿的情义,却令他感怀不忘,此时听得这姓任的如此肆言侮辱自己师父,不禁怒喝:“住嘴!我师……”下面这个“父”字将到口边,立即忍住,记起向问天带自己来到梅庄,是让自己冒认是师父的师叔,对方善恶未明,可不能向他们吐露真相。
那姓任的自不知他这声怒喝的真意,继续笑道:“华山门中,我瞧得起的人当然也有。
风老是一个,小朋友你是一个。
还有一个你的后辈,叫甚么‘华山玉女’宁……宁甚么的。
啊,是了,叫作宁中则。
这个小姑娘倒也慷慨豪迈,是个人物,只可惜嫁了岳不群,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
”令狐冲听他将自己的师娘叫作“小姑娘”,不禁啼笑皆非,只好不加置答,总算他对师娘颇有好评,说她是个人物。
那人问道:“小朋友,你叫甚么名字?”令狐冲道:“晚辈姓风,名叫二中。
”
那人道:“华山派姓风的人,都不会差。
你进来罢!我领教领教风老的剑法。
”他本来称风清扬为“老风”,后来改了口,称为“风老”,想是令狐冲所说的言语令他颇为欢喜,言语中对风清扬也客气了起来。
令狐冲好奇之心早已大动,亟想瞧瞧这人是怎生模样,武功又如何高明,便道:“晚辈一些粗浅剑法,在外面唬唬人还勉强可以,到了前辈跟前,实是不足一笑。
但任老先生是人中龙凤,既到此处,焉可不见?”
丹青生挨近前来,在他耳畔低声说道:“风兄弟,此人武功十分怪异,手段又是阴毒无比,你千万要小心了。
稍有不对,便立即出来。
”他语声极低,但关切之情显是出于至诚。
令狐冲心头一动:“四庄主对我很够义气啊!适才我说话讥刺于他,他非但毫不记恨,反而真的关怀我的安危。
”不由暗自惭愧。
那人大声道:“进来,进来。
他们在外面鬼鬼祟祟的说些甚么?小朋友,江南四‘丑’不是好人,除了叫你上当,别的决没甚么好话,半句也信不得。
”
令狐冲好生难以委决,不知到底哪一边是好人,该当助谁才是。
黄钟公从怀中取出另一枚钥匙,在铁门的锁孔中转了几转。
令狐冲只道他开了锁后,便会推开铁门,哪知他退在一旁,黑白子走上前去,从怀中取出一枚钥匙,在另一个锁孔中转了几转。
然后秃笔翁和丹青生分别各出钥匙,插入锁孔转动。
令狐冲恍然省悟:“原来这位前辈的身分如此重要,四个庄主各怀钥匙,要用四条钥匙分别开锁,铁门才能打开。
他江南四友有如兄弟,四个人便如是一人,难道互相还信不过吗?”又想:“适才那位前辈言道,江南四友只不过奉命监守,有如狱卒,根本无权放他。
说不定四人分掌四条钥匙之举,是委派他们那人所规定的。
听钥匙转动之声极是窒滞,锁孔中显是生满铁锈。
这道铁门,也不知有多少日子没打开了。
”
丹青生转过了钥匙后,拉住铁门摇了几摇,运劲向内一推,只听得叽叽格格一阵响,铁门向内开了数寸。
铁门一开,丹青生随即向后跃开。
黄钟公等三人同时跃退丈许。
令狐冲不由自主的也退了几步。
那人呵呵大笑,说道:“小朋友,他们怕我,你却又何必害怕?”
令狐冲道:“是。
”走上前去,伸手向铁门上推去。
只觉门枢中铁锈生得甚厚,花了好大力气才将铁门推开两尺,一阵霉气扑鼻而至。
丹青生走上前来,将两柄木剑递了给他。
令狐冲拿在左手之中。
秃笔翁道:“兄弟,你拿盏油灯进去。
”从墙壁上取下一盏油灯。
令狐冲伸右手接了,走入室中。
只见那囚室不过丈许见方,靠墙一榻,榻上坐着一人,长须垂至胸前,胡子满脸,再也瞧不清他的面容,头发须眉都是深黑之色,全无斑白。
令狐冲躬身说道:“晚辈今日有幸拜见任老前辈,还望多加指教。
”那人笑道:“不用客气,你来解我寂寞,可多谢你啦。
”令狐冲道:“不敢。
这盖灯放在榻上罢?”那人道:“好!”却不伸手来接。
令狐冲心想:“囚室如此窄小,如何比剑?”当下走到榻前,放下油灯,随手将向问天交给他的纸团和硬物轻轻塞在那人手中。
那人微微一怔,接过纸团,朗声说道:“喂,你们四个家伙,进不进来观战?”黄钟公道:“地势狭隘,容身不下。
”那人道:“好!小朋友,带上了门。
”令狐冲道:“是!”转身将铁门推上了。
那人站起身来,身上发出一阵轻微的呛啷之声,似是一根根细小的铁链自行碰撞作声。
他伸出右手,从令狐冲手中接过一柄木剑,叹道:“老夫十余年不动兵刃,不知当年所学的剑法还记不记得。
”
令狐冲见他手腕上套着个铁圈,圈上连着铁链通到身后墙壁之上,再看他另一只手和双足,也都有铁链和身后墙壁相连,一瞥眼间,见四壁青油油地发出闪光,原来四周墙壁均是钢铁所铸,心想他手足上的链子和铐镣想必也都是纯钢之物,否则这链子不粗,难以系住他这等武学高人。
那人将木剑在空中虚劈一剑,这一剑自上而下,只不过移动了两尺光景,但斗室中竟然嗡嗡之声大作。
令狐冲赞道:“老前辈,好深厚的功力!”
那人转过身去,令狐冲隐约见到他已打开纸团,见到所裹的硬物,在阅读纸上的字迹。
令狐冲退了一步,将脑袋挡住铁门上的方孔,使得外边四人瞧不见那人的情状。
那人将铁链弄得当当发声,身子微微发颤,似是读到纸上的字后极是激动,但片刻之间,便转过身来,眼中陡然精光大盛,说道:“小朋友,我双手虽然行动不便,未必便胜不了你!”
令狐冲道:“晚辈末学后进,自不是前辈的对手。
”
那人道:“你连攻黑白子四十余招,逼得他无法反击一招,现下便向我试试。
”
令狐冲道:“晚辈放肆。
”挺剑向那人刺去,正是先前攻击黑白子时所使的第一招。
那人赞道:“很好!”木剑斜刺令狐冲左胸,守中带攻,攻中有守,乃是一招攻守兼备的凌厉剑法。
黑白子在方孔中向内观看,一见之下,忍不住大声叫道:“好剑法!”那人笑道:“今日算你们四个家伙运气,叫你们大开眼界。
”便在此时,令狐冲第二剑早已刺到。
那人木剑挥转,指向令狐冲右肩,仍是守中带攻、攻中有守的妙着。
令狐冲一凛,只觉来剑中竟无半分破绽,难以仗剑直入,制其要害,只得横剑一封,剑尖斜指,含有刺向对方小腹之意,也是守中有攻。
那人笑道:“此招极妙。
”当即回剑旁掠。
二人你一剑来,我一剑去,霎时间拆了二十余招,两柄木剑始终未曾碰过一碰。
令狐冲眼见对方剑法变化繁复无比,自己自从学得“独孤九剑”以来,从未遇到过如此强敌,对方剑法中也并非没有破绽,只是招数变幻无方,无法攻其瑕隙。
他谨依风清扬所授“以无招胜有招”的要旨,任意变幻。
那“独孤九剑”中的“破剑式”虽只一式,但其中于天下各门各派剑法要义兼收并蓄,虽说“无招”,却是以普天下剑法之招数为根基。
那人见令狐冲剑招层出不穷,每一变化均是从所未见,仗着经历丰富,武功深湛,一一化解,但拆到四十余招之后,出剑已略感窒滞。
他将内力慢慢运到木剑之上,一剑之出,竟隐隐有风雷之声。
但不论敌手的内力如何深厚,到了“独孤九剑”精微的剑法之下,尽数落空。
只是那人内力之强,剑术之精,两者混而为一,实已无可分割。
那人接连数次已将令狐冲迫得处于绝境,除了弃剑认输之外更无他法,但令狐冲总是突出怪招,非但解脱显已无可救药的困境,而且乘机反击,招数之奇妙,实是匪夷所思。
黄钟公等四人挤在铁门之外,从方孔中向内观看。
那方孔实在太小,只容两人同看,而且那二人也须得一用左眼,一用右眼。
两人看了一会,便让开给另外两人观看。
初时四人见那人和令狐冲相斗,剑法精奇,不胜赞叹,看到后来,两人剑法的妙处已然无法领略。
有时黄钟公看到一招之后,苦苦思索其中精要的所在,想了良久,方始领会,但其时二人早已另拆了十余招,这十余招到底如何拆,他是全然的视而不见了,骇异之余,寻思:“原来这风兄弟剑法之精,一至于斯。
适才他和我比剑,只怕不过使了三四成功夫。
别说他身无内力,我瑶琴上的‘七弦无形剑’奈何他不得,就算他内力充沛,我这无形剑又怎奈何他得了?他一上来只须连环三招,我当下便得丢琴认输。
倘若真的性命相搏,他第一招便能用玉箫点瞎了我的双目。
”
黄钟公自不知对令狐冲的剑法却也是高估了。
“独孤九剑”是敌强愈强,敌人如果武功不高,“独孤九剑”的精要处也就用不上。
此时令狐冲所遇的,乃是当今武林中一位惊天动地的人物,武功之强,已到了常人所不可思议的境界,一经他的激发,“独孤九剑”中种种奥妙精微之处,这才发挥得淋漓尽致。
独孤求败如若复生,又或风清扬亲临,能遇到这样的对手,也当欢喜不尽。
使这“独孤九剑”,除了精熟剑诀剑术之外,有极大一部分依赖使剑者的灵悟,一到自由挥洒、更无规范的境界,使剑者聪明智慧越高,剑法也就越高,每一场比剑,便如是大诗人灵感到来,作出了一首好诗一般。
再拆四十余招,令狐冲出招越来越是得心应手,许多妙诣竟是风清扬也未曾指点过的,遇上了这敌手的精奇剑法,“独孤九剑”中自然而然的生出相应招数,与之抗御。
他心中惧意尽去,也可说全心倾注于剑法之中,更无恐惧或是欢喜的余暇。
那人接连变换八门上乘剑法,有的攻势凌厉,有的招数连绵,有的小巧迅捷,有的威猛沉稳。
但不论他如何变招,令狐冲总是对每一路剑法应付裕如,竟如这八门剑法每一门他都是从小便拆解纯熟一般。
那人横剑一封,喝道:“小朋友,你这剑法到底是谁传的?谅来风老并无如此本领。
”
令狐冲微微一怔,说道:“这剑法若非风老先生所传,更有哪一位高人能传?”
那人道:“这也说得是。
再接我这路剑法。
”一声长啸,木剑倏地劈出。
令狐冲斜剑刺出,逼得他收剑回挡。
那人连连呼喝,竟似发了疯一般。
呼喝越急,出剑也是越快。
令狐冲觉得他这路剑法也无甚奇处,但每一声断喝却都令他双耳嗡嗡作响,心烦意乱,只得强自镇定,拆解来招。
突然之间,那人石破天惊般一声狂啸。
令狐冲耳中嗡的一响,耳鼓都似被他震破了,脑中一阵晕眩,登时人事不知,昏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