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钩 第六章 黯然销魂处 (2/5)
是甜蜜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杨铮才轻轻地问她:“你为什么不说话?”
“你要我说什么?”
“你已经知道我要走了,已经知道我要带着这柄离别钩和你别离,我这么做虽然是为了要跟你永远相聚,可是这一别也可能永无相聚之日,”杨铮说,“因为你也知道我的对手都是非常可怕的人。
”他的声音仿佛非常遥远,非常非常遥远,“所以你可以说你不愿一个人留在这里,可以要我也留下来,既然没有别人能找到这里来,我们为什么不能永远留在这里相聚在一起?”
密林里一片沉寂,连风吹木叶的声音都没有,连风都吹不到这里。
木屋里也一片沉寂,不知道过了多久,吕素文才轻轻叹了口气。
“如果我比现在年轻十岁,我一定会这样说的,一定会想尽千方百计留下你,要你抛下一切,跟我在这种鬼地方过一辈子。
”
如果她真的这样做了,杨铮心里也许反而会觉得好受些。
但是她的冷静,这种令人心碎的冷静,甚至会逼得自己发疯。
一个人要付出多痛苦的代价才能保持这种冷静?
杨铮的心在绞痛!
她宁可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留在这个鬼地方,绝望地等待着他回来,也不愿勉强留下他。
因为她知道他要去做的事是他非做不可的,如果她一定不愿他去做,一定会使他痛苦悔恨终生。
她宁可自己忍受这种痛苦,也不愿阻止她的男人去做他认为应该做的事。
——一个女人要有多大的勇气才能做到这一点?
夜凉如水。
杨铮忽然觉得有一个光滑柔软温暖的身子慢慢地靠近他,将他紧紧拥抱。
他们什么话都没有再说。
他们已互相沉浸在对方的欢愉和满足中,这是他们第一次这么亲密,很可能也是最后一次了。
冷风吹入窗户,窗外有了微光。
吕素文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床上,身体里仍可感觉到昨夜激情后的甜蜜,心里却充满酸楚和绝望。
杨铮已经悄悄地走了。
她知道他走,可是她假装睡得很沉,他也没有惊动她。
因为他们都已不能再忍受道别时的痛苦。
桌上有个蓝布包袱,他把剩下的粮食都留下给她,已经足够让她维持到他回来接她的时候。
期限已经只剩下七天,七天内他一定要回来。
如果七天后他还没有回来呢?
她连想都不敢去想,她一定要努力集中思想,不断地告诉自己:“既然我们已经享受过相聚的欢愉,为什么不能忍受别离的痛苦,未曾经历过别离的痛苦,又怎么会知道相聚的欢愉?”
第二部 钩
钩是种武器,杀人的武器,以杀止杀。
第一章 黎明前后
01
黎明。
树林里充满了清冷而潮湿的木叶芬芳,泥土里还留着去年残秋时的落叶。
可是现在新叶已经又生出了。
古老的树木又一次得到新的生命。
如果没有枯叶,又怎么会有新叶再生?
杨铮用一块破布卷住了离别钩,用力握在手里,挺起胸膛大步前行。
——他一定要回来,七天之内他无论如何都要回来。
如果他不能回来了呢?
这问题他也连想都不敢想,也没法子去想了,因为他已经感觉到一种逼人的杀气。
然后他看见了蓝大先生。
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蓝一尘忽然间就已经出现在他的眼前,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他,用一种非常奇怪的眼色看着他。
杨铮当然会觉得有一点意外,他问蓝一尘:“你怎么会来的?”
“我是一路跟着你来的。
”蓝一尘说,“想不到你真是杨恨的儿子。
”
他的声音里也带着很奇怪的感情,也不知是讥诮,是痛惜,还是安慰。
“我跟你来,本来还想再见他一面。
”蓝一尘叹息,“想不到他竟已先我而去。
”
杨铮保持着沉默。
在这种情况下,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蓝大先生目光已移向他的手,盯着他手里用破布卷住的武器。
“这是不是他留给你的离别钩?”
“是的。
”杨铮不能不承认,而且不愿否认,因为他一直以此为荣。
不管江湖中人怎么说,都没有改变他对他父亲的看法。
他相信他的父亲绝不是卑鄙的小人。
“我知道他一定会将这柄钩留给你。
”蓝一尘说,“你为什么一直不用它?是不是因为你不愿让别人知道你是杨恨的儿子?”
“你错了。
”
“哦?”
“我一直没有用过它,只因为我一直不愿使人别离。
”
“现在你为什么又要用了?”
杨铮拒绝回答。
这是他自己的事,他不必告诉任何人。
蓝一尘忽然笑了笑:“不管怎么样,现在你既然已经准备用它,就不妨先用来对付我。
”
杨铮臂上的肌肉骤然抽紧。
“对付你?”他问蓝一尘,“我为什么要用它来对付你?”
蓝一尘冷冷地说:“现在我已经不妨告诉你,如果不是因为我,杨恨就不会受伤,也不会躲到这里来,含恨而死。
”
杨铮额角手背上都已有青筋凸起。
只听“呛啷”一声龙吟,蓝山古剑已出鞘,森森的剑气立刻弥漫了丛林。
“我还有句话要告诉你,你最好永远牢记在心。
”蓝一尘的声音正如他的剑锋般冰冷无情,“就算你不愿让人别离,也一样有人会要你别离,你的人在江湖,根本就没有让你选择的余地。
”
02
曙色已临,七十二根白烛早已熄灭。
自从昨夜夜深,狄青麟拔出了那柄暗藏在腰带里的灵龙软剑后,白烛就开始一根根熄灭,被排旋激荡的剑气摧灭。
他们竟已激战了一夜。
高手相争,往往在一招间就可以解决,生死胜负往往就决定在一瞬间。
可是他们争的并不是胜负,更没有以生死相拼。
他们是在试剑,试狄青麟的剑。
所以狄青麟攻的也不是应无物,而是这七十二根白烛。
他要将白烛削断,要将每一根白烛都削断。
可是他的剑锋一到白烛前,就被应无物的剑光所阻。
烛光全被熄灭后,屋里一片黑暗。
他们并没有停下来,就算偶尔停下,片刻后剑风又起。
现在曙色已从屋顶上的天窗照下来,狄青麟剑光盘旋一舞,忽然住手。
应无物后退几步,慢慢地坐到蒲团上,看来仿佛已经很疲倦。
狄青麟的神色却一点都没有变,雪白的衣裳仍然一尘不染,脸上也没有一滴汗。
这个人的精力就好像永远都用不完的。
应无物的眼仿佛又盲了,仿佛在看着他,又仿佛没有看他。
过了很久才问:“这次你是不是成功了?”
“是的。
”狄青麟的脸上虽然没有得意的表情,眼睛却亮得发光。
——他怎么能说他已成功?
——他攻的是白烛,可是七十二根白烛还是好好的,连一根都没有断。
应无物忽然叹了口气。
“这是你第十一次试剑,想不到你就已经成功了。
”他也不知是在欢喜,还是在感叹,“你让我看看。
”
“是。
”
说出了这一个字,狄青麟就走到最近的一个烛台前,用两根手指轻轻拈起一根白烛。
他只拈起了一半。
半根白烛被他拈起在手指上,另外半根还是好好地插在烛台上。
这根白烛早就断了,看起来虽然没有断,其实早已断了。
断在被剑气摧灭的烛蕊下三寸间,断处平整光滑如削。
这根白烛本来就是被削断的,被狄青麟的剑锋削断的。
白烛虽断却不倒,因为他的剑锋太快。
每一根白烛都没有倒,可是每一根都断了,都断在烛蕊下三寸间,断处都平整光滑如削,都是被他剑锋削断,就好像他是用尺量着去削的。
那时候屋子里已完全没有光,就算用尺量,也量得没有这么准。
应无物的脸色忽然也变得和他的眼角同样灰暗。
狄青麟是他的弟子,是他一手训练出来的,现在狄青麟的剑法已成,他本来应该高兴才对。
但是他心里却偏偏又有种说不出的空虚惆怅,就好像一个不愿承认自己年华已去的女人,忽然发现自己的女儿已经做了别人的新娘一样。
过了很久很久,应无物才慢慢地说:“现在你已经用不着再怕杨铮了。
就算他真是杨恨之子,就算杨恨复生,你也可将他斩于剑下。
”
“可惜杨铮用不着我出手就已死定了。
”狄青麟道,“现在他恐怕已经死在蓝大先生手里。
”
应无物脸上忽然露出种无法形容的表情,盲眼中忽然又射出了光,忽然问狄青麟:“你知不知道上次我为什么不杀杨铮?”
“因为你根本用不着自己出手。
”狄青麟说,“你知道蓝一尘一定不会放过他。
”
“你错了。
”
应无物说:“我不杀他,只因为我知道蓝一尘绝不会让我动他的。
”
狄青麟的瞳孔又骤然收缩。
“为什么?”
“因为蓝一尘是杨恨唯一的一个朋友。
”应无物道,“杨恨平生杀人无算,仇家遍布天下,就只有蓝一尘这一个朋友。
”
狄青麟什么话都没有再说,忽然大步走了出去,走过应无物身旁时,忽然反手一剑,由应无物的后背刺入了他的心脏。
03
密林中虽然看不见太阳,树梢间还是有阳光照射而下。
杨铮慢慢地将包扎在离别钩外的破布一条条解开,解得非常慢,非常小心,就好像一个温柔多情的新郎在解他害羞的新娘嫁衣一样。
因为他要利用这段时间使自己的心情平静。
他看见过蓝大先生的出手,那一剑确实已无愧于“神剑”二字。
他从来也没有想到过自己能击败这柄神剑,可是现在他一定要胜。
因为他不能死,绝不能死。
最后一条破布被解开时,杨铮已出手,用一种非常怪异的手法,从一个让人料想不到的地方反钩出去,忽然间又改变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方向。
江湖中很少有人看见过这种手法,看见过这种手法的人大多数都已和人间离别了。
蓝大先生的古剑却定如蓝山。
他好像早已知道杨铮这种手法的变化,也知道这种变化之诡异复杂绝不是任何人能想象得到的,也绝非任何人所能招架抵挡。
所以他以静制动,以定制变,以不变应万变。
但是他忘记了一点。
杨恨纵横江湖,目空天下,从未想到要用自己的命去拼别人的命。
他根本没有必要去拼命。
杨铮却不同。
杨铮会拼命,随时都准备拼命。
他已经发现自己随便怎么“变”都无法胜过蓝大先生的“不变”。
——有时“不变”就是“变”,比“变”更变得玄妙。
杨铮忽然也不变了。
他的钩忽然用一种丝毫不怪异的手法,从一个任何人都能想得到的部分刺了出去。
他的钩刺出去时,他的人也扑了过去。
他在拼命。
就算他的钩一击不中,可是他还有一条命,还可以拼一拼。
他不想死。
可是到了不拼命也一样要死的时候,他也只有去拼了。
这种手法绝不能算是什么高明的手法,在离别钩繁复奥妙奇诡的变化中,绝没有这种变化。
就因为没有这种变化,所以才让人想不到,尤其是蓝一尘更想不到。
他对离别钩的变化太熟悉了,对每一种变化他都太熟悉了。
在某种情况下,对某一件事太熟悉也许还不如完全不熟悉的好。
——对人也是一样,所以出卖你的往往是你最熟悉的朋友,因为你想不到他会出卖你,想不到他会忽然有那种变化。
现在正是这种情况。
杨铮这一招虽勇猛,其中却有破绽,蓝一尘如果即时出手,他的剑无疑比杨铮快得多,很可能先一步就将杨铮刺杀。
但是身经百战的蓝大先生这一次却好像有点乱了,竟没有出手反击,却以“旱地拔葱”的身法,硬生生将自己的身子凌空拔起。
这是轻功中最难练的一种身法,这种身法全凭一口气。
他本来完全没有跃起的准备,所以这一口气提上来时就难免慢了一点,虽然相差最多也只不过在一刹那间,这一刹那却已是致命的一刹那。
他可以感觉到冰冷的钩锋已钩住了他的腿。
他知道他的腿已将与他的身子离别了,永远离别。
鲜血飞溅,血光封住了杨铮的眼。
等他再睁开眼时,蓝一尘已倒在树下,惨白的脸上已全无血色,一条腿已齐膝而断。
纵横江湖的一代剑客,竟落得如此下场。
杨铮心里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怜悯,但是他也没有忘记他父亲临死前的悲愤与悒郁。
他冲过去问蓝一尘:“我父亲跟你有什么仇恨?你为什么要将他伤得那么重?”
蓝一尘看着他,神眼已无神,惨白的脸上却露出一抹凄凉的笑意。
“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他的声音低而虚弱,“那一年的九九重阳,我被武当七子中还没有死的五个人一路追杀,逃到终南绝顶忘忧崖。
”
危岸千丈,下临深渊,已经是绝路,蓝一尘本来已必死无疑。
“想不到你父亲居然赶来了,和我并肩作战,伤了对方四人,最后却还是中了无根子一招内家金丝绵掌。
”蓝一尘黯然道,“如果不是为了救我,他是绝不会受伤的。
其实他并不欠我什么,我将那柄钩送给他时,只不过因为我觉得那已是废物,想不到你父亲竟将它练成一种天下无双的利器。
”
杨铮脸色惨变,冷汗已湿透衣裳。
“他受伤,只因为他要救你?”
“是的。
”蓝一尘说,“他的师傅是位剑师,虽然因为炼坏我一块神铁而含羞自尽,却不是被我逼死的。
自从我埋葬了他的师傅,将那柄残钩送给他之后,他就一直觉得欠我一份情,他知道武当七子与我有宿怨,就先杀了七子中的明是和明非。
”
蓝一尘长叹:“他虽然脾气不好,却是条恩怨分明的好汉。
”
杨铮的心仿佛已被撕裂。
他的父亲是条恩怨分明的好汉,他却将他父亲唯一的恩人和朋友重伤成残废。
他怎么能去见他的亡父于地下?
蓝大先生对他却没有一点怨恨之意,反而很温和地告诉他:“我知道你心里在怎么想,可是你也不必因为伤了我而难受,我这条命本来就是你救回来的,”他说,“那一次如果没有你,我已死在应无物剑下。
”
他苦笑道:“因为我的眼力早已不行了,我处处炫耀我的神眼,为的就是要掩饰这一点,那天晚上无星无月,我根本已看不见应无物出手,他一拔剑,我就知道自己必死无疑。
就好像十年前我被武当七子追到忘忧崖时一样。
”
他的声音更虚弱,挣扎着拿出个乌木药瓶,将瓶中药全都嚼碎,一半敷在断膝上用衣襟扎好,一半吞了下去,然后才说:“所以现在我已欠你们父子两条命了。
一条腿又算什么?”蓝大先生说,“何况你断了我这条腿,也算是帮了我一个忙。
”
他居然还笑了笑:“自从那次忘忧崖一战之后,我就想退出江湖了,但是别人却不让我退,因为我是蓝一尘,是名满天下的神眼神剑。
每年都不知有多少人要杀我成名,逼我出手,应无物只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
”
人在江湖,尤其是像他这样的人,就好像是一匹永远被人用鞭子在鞭赶着的马,非但不能退,连停都不能停下来。
“但是现在我已经可以休息了。
”蓝大先生微笑道,“一个只有一条腿的剑客,别人已经不会看在眼里了,就算战胜了我,也没有什么光彩,所以我也许还可以因此多活几年,过几年太平日子。
”
他说的是实话。
但是杨铮并没有因为听到这些话而觉得心里比较舒服些。
“我会还你一条腿。
”杨铮忽然说,“等我的事办完,一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