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枭雄之搏(1/5)
孟星魂忽然觉得连这棵树都比他强些,这棵树至少还有它自己的生命,至少还能自己站得很直。
他推开树,站直,树上突然垂下了一只手,手里有酒一樽。
一个低沉嘶哑的声音道:“这么早就清醒了,可不是件好事,赶快来喝一杯。
”
孟星魂低着头,接着酒樽。
他用不着抬头去看,也知道树上的人是谁,就算他听不出这已日渐嘶哑的声音,也可以认得出这只手。
手很大,大而薄,表示他无论握什么都可以握得很紧,尤其是握着剑的时候,任何人都休想将他掌中的剑击落。
但这只手已有很久很久都未曾握剑了。
他手里的剑已被他自己击落。
“叶翔杀人……永远不会失手……”
高老大一直对他很有信心,他自己对自己也有信心,可是现在,他却仿佛连这只酒樽都握不住。
他手臂上有条很长很深的创口,那是他最后一次去杀人的时候留下来的。
那人叫杨玉麟,并不能算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叶翔杀过的人,无论哪一个都比他厉害得多。
高老大要他去杀这个人,只不过是想恢复他的信心,因为他已失败过两次。
谁知他这次又失败了。
杨玉麟一刀几乎砍断了他的手。
从此以后,他没有再去杀过人,从此以后,他没有一天不喝得烂醉如泥。
酒苦而辣,孟星魂只喝了一口,就不禁皱起了眉。
叶翔道:“这不是好酒,我知道你喝不惯的,但无论多坏的酒,总比没有酒好。
”
他忽然笑了笑,道:“高老大还肯让我喝这样的酒,已经算很对得起我了,其实像我这样的人,现在只配喝马尿。
”
孟星魂没有说话,他不知该说什么。
叶翔已从树上滑了下来,倚着树干,带着微笑,瞧着孟星魂。
孟星魂却不去瞧他。
以前见过他的人,谁也想不到他会变得这么厉害。
他本是个很英俊、很坚强的人,全身都带着劲,带着逼人的锋芒,就好像一把磨得雪亮的刀。
但现在,刀已生锈,他英俊的脸上的肌肉已渐渐松弛,渐渐下垂,眼睛已变得黯淡无光,肚子开始向外凸出,连声音都变得嘶哑起来。
接过酒樽,仰首喝下一大口,叶翔忽然叹了一口气道:“现在我们见面的机会愈来愈少,我并不怪你,你就算看不起我,也是应该的,若不是你,我已死在杨玉麟手上。
”
高老大最后一次叫他去杀人的时候,已对他不再信任,所以就要孟星魂在后面跟着去。
从那一次起,孟星魂就完全取代了他的地位。
叶翔又笑了笑,道:“其实那次我早就知道你会在后面跟着来的,所以我……”
孟星魂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那次我根本就不应该去的。
”
叶翔道:“为什么?”
孟星魂道:“你知道高老大叫我跟着你,知道她对你已不放心,所以你对自己没有信心了,我若不去,你一定可以杀死杨玉麟。
”
叶翔又笑了,笑得很凄凉,道:“你错了,那次我去杀雷老三的时候,已知道以后永远也没法子杀人了。
”
那次去杀雷老三,就是他杀人第一次失手。
孟星魂道:“雷老三只不过是个放印子钱的恶霸,你平时最恨这种人,我一直奇怪,那次你为什么居然下不了手?”
叶翔苦笑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忽然觉得很疲倦,疲倦得什么事都不想去做,那种感觉你也许不会懂的。
”
“疲倦”这两个字,就像是针。
孟星魂的眼角又开始跳,过了很久,才一字字地说道:“我懂。
”
叶翔道:“你懂?”
孟星魂道:“我已杀过十一个人。
”
叶翔沉默了很久,忽然问道:“你知道我杀过多少人?”
孟星魂不知道,除了高老大,谁都不知道。
每次任务都是最大的秘密,永远都不能向任何人说起。
叶翔道:“我杀了三十个,不多不少,整整三十个。
”
他的手在发抖,赶紧喝了口酒,闭着眼吞下去,才长长吐出口气,慢慢地接着道:“你将来一定也要杀这么多的人,也许还要多些,因为你非杀不可,否则你会变成我这样子。
”
孟星魂的胃在抽搐,忽然,又有了种呕吐的感觉。
叶翔就是他的镜子。
他仿佛已从叶翔身上,看到了自己的一生。
叶翔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大多数人都在受着命运摆布,只有很少人能反抗,能改变自己的命运,我只恨我自己为什么不是这种人。
”他黯淡的眼睛中忽然有了一线光亮,道:“但我也曾有过机会的。
”
孟星魂道:“你有过?”
叶翔叹了口气,道:“有一次,我遇见过一个人,她愿意不顾一切来帮助我,那时我若肯不顾一切跟她走,现在也许活得很好——就算死,也会死得很好。
”
孟星魂道:“你为什么当时没有那么做呢?”
叶翔的目光又黯淡下来,瞳孔已因痛苦而收缩,过了很久,才黯然道:“那也许因为我是个又愚蠢又混蛋又胆小的呆子,我不敢。
”
孟星魂道:“你不是不敢,是不忍。
”
叶翔道:“不忍?不忍更呆,我只希望你莫要跟我一样呆。
”
他凝注着孟星魂,缓缓又道:“机会只有一次,错过了就永不再来,但每个人一生中都至少会有这么样一次机会的。
我求你,等机会来的时候,千万莫要错过。
”
他扭转头,因为他不愿被孟星魂看到他目中的泪光。
他求孟星魂,也许并不是为了孟星魂,而是为了自己。
他这一生反正已完了,他希望能从孟星魂身上看到生命的延续。
孟星魂没有说话,他心里的话不能对人说。
他对高大姐的情感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情愿为她死。
叶翔又道:“你是不是又有事要做了?”
孟星魂点了点头。
叶翔道:“这次你要杀的是谁?”
孟星魂道:“孙玉伯。
”
这本是他的秘密,可是在叶翔面前,他没有秘密。
他发现叶翔的瞳孔又在收缩,过了很久,才问道:“是江南的孙玉伯?”
孟星魂道:“你认得他?”
叶翔道:“我见过。
”
孟星魂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叶翔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没有人能说得出,我只知道一件事。
”
孟星魂道:“什么事?”
叶翔道:“我绝不会去杀他!”
孟星魂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我也只知道一件事。
”
叶翔道:“你知道什么?”
孟星魂目光凝注着远方,一字字道:“我非杀他不可——”
老天对他们的确太不公平,他们悲哀、愤怒,却都无可奈何。
这世上不公平的事情本来就很多。
幸好他们除了老天外,还有老伯。
老伯从未让他们失望过。
“老伯”的意思并不完全是“伯父”,这两个字包含的意思还有很多。
在很多人心目中,它象征着一种亲切,一种尊严,一种信赖。
他们知道自己无论遇着多么大的困难,老伯都会为他们解决,无论受了多么大的委屈,老伯都会替他们出气。
他们尊敬他,信赖他,就好像儿子信赖自己的父亲。
他帮助他们,爱他们,对他们一无所求。
但只要他开口,他们愿意为他付出一切。
方幼苹回家的时候,已烂醉如泥。
他已不记得自己是在哪里喝的酒,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他清醒的时候绝不会回来。
他本来有个温暖的家,可是在七个月前,这个家忽然变成了地狱。
仆人们都已睡了,他自己找到了半樽喝剩下的酒。
他还没有开始喝已开始呕吐,就吐在地上他花三千两银子买来的波斯地毡上。
吐完了就仿佛清醒了很多,但他却不愿清醒。
清醒的时候他会发疯。
他有钱,又有名,有钱有名的人,大多数都有个很美丽的妻子。
他的妻子不但美,简直美得令人无法忍受,他受不了男人们看到他妻子时眼睛里带着那种贪婪的表情。
他恨不得将这些男人的眼睛挖出来。
可是她喜欢。
她喜欢男人看她,也喜欢看男人那种贪婪的表情。
虽然她外表冷若冰霜,但他却知道她心里也许正在想着和那男人上床。
他知道她还没有嫁给他以前,就已经和很多男人上过床。
在他们洞房花烛的那天,他就已几乎忍不住要扼死她,但只要一看到她那双大而灵活的眼睛,小而玲珑的嘴,他伸出去准备扼死她的手就会拥抱住她,伏在她胸膛上流泪。
他永远不知道她和多少别的男人上过床。
他只知道一个。
床上没有人,她一定还在那个人的床上。
方幼苹冲入厅堂,找到另一樽酒,就在门口地上躺了下来,继续不停地喝,直到他听见窗外衣袂带风的声音。
朱青在嫁他之前,本是个很有名的女飞贼,轻功甚至比方幼苹更有名。
现在她当然用不着再去偷,但轻功还是给她很多方便,她随时可以从窗子里溜出去,去偷。
现在她不再偷别的,只偷男人。
烛已将残,烛光却还是很亮,她忽然出现在他面前,就站在他面前,垂首看着他,眼睛里带着轻蔑不屑的表情望着他。
她脸色苍白,眸子漆黑,神情冷漠而高贵,看起来甚至有点像是个贞洁的寡妇,无论谁也想不到她刚出去做过什么事。
方幼苹道:“你出去干什么去了?”
他明知道,却还是忍不住要问。
朱青目中的轻蔑之色更浓,冷冷地道:“找人。
”
方幼苹道:“找谁?”
朱青道:“当然是去找毛威啰。
”
毛威,城里的人没有一个不知道毛威,毛威的财产比城里一半人加起来的还多,毛威玩过的女人比别人看到的还多。
十个人中,至少有六个身上的衣服都是毛威绸缎庄买来的,吃的米也是毛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