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出谷(一)
这年春天,林声竹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故人。
时值四月,正是洛阳牡丹盛开的好时节,林声竹却无暇赏花,反将自己关在书房,处理分舵事务。
许是前段时间连轴转了太久,这段时日,他总是困倦,处理公务的效率也下降不少。
越是在这种力有不逮的时候,林声竹就越怀念君不封还在舵里的时光。
自从茹心命殒,君不封失踪,林声竹无异于自断两臂,在屠魔会一度步履维艰。
他扶持着仇枫成了自己的新助力,但仇枫年轻,江湖资历尚浅,在很多地方都处理得幼稚毛躁,比不上君不封心细机敏。
君不封在他身边时,兄弟俩合作,是强强联合。
林声竹久久沉在过往的记忆里,无法自拔。
突然听到外面一阵吵闹。
小弟子仇枫冒冒失失地撞进书房,欣喜又慌张地报告道:“师,师父!留芳谷的小萦妹妹,她,她来我们分舵做客了!”
仇枫兴奋得甚至有些捋不直舌头,林声竹抬头瞥了他一眼,仇枫顿时噤了声,心虚地低下了头,整个人还是兴奋地不住往门口瞟。
林声竹委实看不惯仇枫这模样,眉头紧皱道:“解萦?她好端端的不在留芳谷待着,跑到我们屠魔会做什么?”
“当然是为了见林道长你了。
”
林声竹话音刚落,解萦就进了书房,冲着林声竹盈盈拜倒。
林声竹这几年不曾踏入留芳谷半步,屠魔会事务繁忙,他也没因此忘掉解萦。
解萦隔三差五会为他送来一些药丸,还会写一些似是而非的信件。
林声竹在外闯荡多年,如何看不出这丫头的恶毒心机,她旁敲侧击,处心积虑地提醒他,让他别忘记留芳谷之变。
看在君不封的份上,他不同她计较。
林声竹可以接受她赠药的好意,至于那些信件,知道她也写不出什么花样,每次寄来,他都是直接烧掉。
仇枫自打和解萦重逢后,隔三差五总在念着对方。
察觉到仇枫对解萦有非常明确的好感,林声竹又起了当年的心思。
虽然他一贯不喜解萦的性格与做派,但君不封的失踪确如一块巨石压在自己心上。
与他争斗的“君不封”真假难辨,而君不封留下的唯一“遗产”也在悄然长大,埋藏在留芳谷内外的探子都回报,这些年来,君不封从不曾出现在解萦身边。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林声竹始终没将那个与自己缠斗多时的死对头看作是故友。
君不封约莫是死了,而他的死,确与当年的自己脱不开干系。
故友唯一的亲人到访,他理应为解萦往后的人生负责。
解萦此次前来,披了件猩红大氅,衬得她肌肤如雪;内里鹅黄色的衬裙更显得她清丽脱俗,天真烂漫。
在林声竹的印象里,就算解萦是他们公认的美人胚子,但提到她,他心中浮现的始终是个动辄哭嚎撒泼打人的泼辣团子,几年不见,这小团子竟出落得如此美貌,成了个明眸皓齿,吹弹可破的玉人。
只怕在江湖上走动几天,她的美貌就会不胫而走。
再看一旁的仇枫,在江湖上行走了一段时日,他已经基本摆脱了初出茅庐的青涩。
与解萦站在一起,好一对儿天造地设的璧人。
林声竹一下恍惚了,也许是因为今天久违的想起了不封,再看意气风发的仇枫,他很难不想到曾经的自己。
兄弟俩缔结的因缘汇聚一处,见证他们成长的少女却悄然泯于风中。
面具下的疤痕又在泛着疼,林声竹缓了缓,柔声道:“小解萦,你不好好地在留芳谷学医研究机关,怎么突然要来找我?你不是最讨厌见到我吗?”
解萦娇声一笑,起身向他行了一礼,轻声道:“林道长说笑了,童言稚语哪能轻易当真。
其实去年留芳谷大会后,解萦就可以学成出师,那时就想着要来拜访道长,只是因谷内有事耽搁,拖到现在才出谷。
解萦此次前来,是希望林道长帮忙,允我从旁协助你们师徒办事。
”
“从旁协助?”林声竹玩味地看着她,“听这话,你是不打算入屠魔会?”
解萦凄清地笑起来:“屠魔会这样的正道组织,又岂是我们这种无名小派可以轻易攀附的,何况我是大哥的义妹,大哥现在的名声之遭,就是我久居留芳谷,也有所耳闻。
我是可以沾亡父的光,但这么多年过去了,昔日‘解孟尝’的面子又能顶几个铜板?更何况,林道长既是当年之事的亲历者,又怎会向我问出这句话?我与大哥有旧,万一哪天出了岔子,岂不是会拖累您和小枫哥哥。
屠魔会内纪律严明,我不想因为我和大哥,害了您和小枫。
”
仇枫大致能猜到解萦此次前来是要加入屠魔会,可没想到她上来就堵死了去路,但她提到了自己,对他的称呼也从小枫哥哥变成了小枫。
看她凄凄切切的样子,仇枫心里一疼,数月里,他在江湖四处奔波,始终未能寻得君不封的下落,本就对她心怀愧疚,倒是她风尘仆仆地从留芳谷赶来,言谈中还在挂念自己的前途命运,让他很是感动。
仇枫脑子一热,转头向林声竹求道:“师父,您就留下小萦妹妹吧。
留芳谷能人辈出,小萦妹妹更是才智双全,日后定会是我们的一大助力。
之前留芳谷武比,小萦妹妹也全力胜我,并不是我看她是一介女流而选择谦让,她是真的有本事,比我要厉害得多。
”
林声竹尴尬地咳嗽一声,没想到自己这小徒弟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当了反骨仔,这要是和解萦成亲了,以后也是个胳膊肘拼命向解萦拐的败家道士。
但比起仇枫的“叛变”,更令他惊讶的,是解萦的转变。
解萦进门时的一言一拜,已让他看出了她的转变,而之前那一段话,素来对他毫不客气的女孩竟也学会了委婉求全,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思忖一二,林声竹叹了口气:“小解萦,刚才是我口不择言了。
咱们相识多年,你也不必隐藏你的来意,我猜,你此番前来,应该是为的不封吧。
”
解萦身子一颤,难受地低下头,再抬起头时,眼里满是苦涩:“虽然嘴里一直不承认,但从很久以前我就知道,大哥已经走了。
武林里虽然有个打着他的名号为非作歹的恶人,但我并不认为那是他。
可去年小枫哥哥看到了大哥的踪迹,原来大哥没有死……我不清楚大哥身上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这么多年不来看我,为什么要无恶不作,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明白,大哥他是武林公敌,可他毕竟对我有恩,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堕落不管!屠魔会以匡扶正义为己任,大哥落到他们手里,又怎么会活得下去。
林道长,你是知道当年事情的原委的,你也说过,只要我发话,你什么都答应我……我知道,解萦势单力孤,也不可能与整个武林为敌,可就算如此,我也想找到大哥的下落……”
解萦低声啜泣起来。
如果说曾经小丫头的哭闹是聒噪,现在的哭泣倒变得赏心悦目,我见犹怜。
林声竹清心寡欲多年,早不为女色所累,可看解萦默然垂泪,他竟也起了怜香惜玉的心思,再想解萦失去了君不封,骄纵的性子也大变,只怕在留芳谷的这几年也不好过。
林声竹固然可怜解萦,但有些原则上的事不能变。
他整了整衣襟,正色道:“小解萦,你放心,如果不封不曾犯事,我定会护你们兄妹周全。
但你也知道,这几年他行迹不定,四处为非作歹……”
“如果是这样……在你们了结大哥的时候,我希望能让他少受些苦。
”解萦毫不犹豫。
林声竹由衷地鼓起掌,感慨道:“是真的成大姑娘了。
”
解萦的嘴角微微牵动,很快又低下头去。
仇枫见师父或已默许了解萦的加入,兴奋得一蹦三尺高,被林声竹一瞪,他又不敢言语,只是退到一边,偷偷摸摸地瞥解萦,一个人傻笑。
“小解萦,有些事我还是需要提醒你。
即便不封现在人人得而诛之,我也没忘记他当时对你的期许,他始终希望你能过一个正常人的生活,不要牵扯进江湖的纠纷。
我和不封情同手足,你又让我如何忍心,推你去刀山火海里挣扎呢?”
“林道长多虑了,既然大哥未曾离开江湖,那我实际也早早就踏了进去,又何谈什么远离。
”
“说得好。
”林声竹又为她鼓起掌,“我可以留下你,但你说来当我们师徒的助力……这助力是助在何处呢?”
“我来说我来说。
”仇枫又凑到林声竹面前,“小萦妹妹医术一绝,制药术也出类拔萃,她还精通酿造木工,又是解铃居士的徒弟……”
仇枫滔滔不绝地介绍解萦的同时,解萦屏气凝神,绕着林声竹四周转了转。
最后她神情凝重地停到他面前,直接薅着他的手腕,为他就地诊起脉。
在他的几处穴道接连扎下银针后,解萦擦擦额上的汗水,低吟道:“依林道长的气色和脉象来看,现在中毒尚不算深,但只要再过四个月,你就会全身力竭而亡,且看不出任何中毒的征兆。
”
不顾林声竹师徒的震惊,解萦轻松一笑:“现在我能留下了吗?”
第十章出谷(二)
林声竹中的是蛊毒,这毒无色无味,难以说清是何时通过何种方式下到他身上。
苗疆蛊毒的威力,林声竹在几年前已经见识过一二,小徒弟最为孝顺,一听林声竹中的是蛊毒,人也顾不得对着解萦发傻,只是焦急地哀求她,务必治好师父。
“林道长这次的运气还不错,这蛊毒虽无色无味,不易察觉,但只要找到化解之法,便可解毒。
如果这个下毒者是专门对着道长下蛊,那除非是找到他的踪迹,否则我们只能等林道长毒发身亡,别无它法。
”
“小解萦,看来你在留芳谷的这些年受益颇丰啊。
但这蛊毒毕竟罕见,很多当世高人也对它一知半解,平常看你也没什么出谷的机会,怎么会这么快就辨认出来?”
“中原武林确实是对苗疆蛊毒比较陌生,但道长似乎忘了,茹心姐姐给你下的便是苗疆的烈毒,为了给你解毒,我托谷里上上下下弄来了不少苗疆的蛊毒和医书,每次有什么新发现都写在了我给你的信上。
”她突然哽咽地埋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