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回 千里帆樯来域外 九霄风雨过城头(3/5)
事可不小哇!这法儿咱们可得琢磨琢磨,好生学学。
”
林兴珠道:“这黄梧,当年国姓爷派他防守海澄,他却将海澄拿去投了朝廷,不肯归降的将士都给他杀了。
当时朝廷正拿国姓爷没法子,忽然有对方这样一员大将率领军队,连同城市一起归降,朝廷十分喜欢,因此封赏特别从优。
”韦小宝道:“原来如此。
他献的又是甚么计策?”林兴珠叹了口气,说道:“这位黄大人,害苦的百姓当真多得很了。
他这平海五策,第一条是将沿海所有百姓一概迁入内地,那么金门、厦门和台湾就得不到接济。
第二条是将沿海所有船只一概烧毁,今后一寸木板也不许下海。
第三条是杀了国姓爷的父亲郑太师。
第四条是挖掘国姓爷祖宗的坟墓,坏了他的风水。
第五条是将国姓爷旧部投诚的官兵,一概迁往内地各省垦荒,以免又生后患。
”
韦小宝道:“嘿,这家伙的计策当真毒得很哪。
”
林兴珠道:“可不是吗?那时顺治皇爷刚驾崩,皇上接位,年纪幼小,鳌拜大权独揽。
鳌拜这奸贼见到黄梧的平海五策,以为十分有理,下令从辽东经直隶、江苏、浙江、福建、以及广东,沿海三十里内不准有人居住,所有船只尽数烧毁。
那时沿海千千万万百姓,无不流离失所,过不了日子。
”
施琅摇头道:“黄梧这条计策,也实在太过份了些。
直到今上亲政,韦大人拿了鳌拜,禁海令方才取消。
可是沿海七省的百姓,已然受尽荼毒。
当时朝廷严令,凡是犯界的百姓,捉到了立刻斩首。
许多贫民过不了日子,到海边捉鱼,不知被杀了多少。
郑太师也是那时被杀的。
鳌拜特地派遣兵部尚书苏纳海,到福建泉州南安县,去挖了郑家的祖坟。
”
韦小宝道:“鳌拜自称是勇士,这样干法可无聊得很。
有本事的,就跟国姓爷真刀真枪的打一仗。
将沿海百姓迁入内地,不是摆明怕了人家么?皇上爱惜百姓,黄梧的计策倘若呈到了皇上手里,非砍了他脑袋不可。
”施琅道:“正是。
黄梧死得早,算是他运气。
”
林兴珠道:“郑太师去世的消息传到台湾,国姓爷怕动摇军心,说道这是谎言,不得轻信,可是据亲兵说,国姓爷常常半夜里痛哭。
国姓爷又对陈军师和几位大将说,黄梧这几条计策果真毒辣厉害,幸好是东征台湾,否则十余万大军终究不能在金门、厦门立足。
那时我们围攻已久,红毛兵几次想突围,都给打了回去。
于是国姓爷传令下去,过年之前定要攻下热来遮城。
”转头问洪朝:“是十一月廿三日那天总攻,是不是?”
洪朝道:“是,那天大风大雨,我军各处土垒的大炮一齐猛轰,打坏了城墙一角,城东城西的碉堡也被打破了。
红毛鬼拚命冲出,死了几百人后还是退了回去。
于是红毛太守揆一竖起白旗投降。
那时台湾的中国人都要报仇,要将红毛鬼杀得干干净净。
国姓爷向众百姓开导,我们中国是礼仪之邦,敌人投降了就不能再杀,准许红毛太守签署降书一十四款,率领残兵败将上船离台,逃去巴达维亚。
红毛鬼自明朝天启四年占据台湾,一共占了三十八年,到这一年永历十五年……也就是大清顺治十八年十一月廿九,台湾重回中国版图。
”
林兴珠道:“国姓爷下了将令,不许杀投降了的红毛兵,但中国百姓实在气不过,纷纷向他们唾口沫,投石子。
小孩子还编了歌儿来唱。
红毛兵个个断手断脚,垂头丧气,一句鬼话也不敢说了。
他们兵船开走的时候,升起了旗又降下,再放礼炮,说是向国姓爷拜谢不杀之恩。
”韦小宝道:“好!我们中国人真是大大的威风。
红毛鬼炮火这么厉害,打下台湾,那实在不容易,不容易!”洪朝道:“那热来遮城,国姓爷改名为安平镇,普罗民遮城改名为承天府,自此永为台湾的重镇。
”
路副将插嘴道:“施军门取台湾,走的也是当年国姓爷的老路,从鹿耳门进去……”韦小宝挥手拦住他的话头,打了个大大呵欠,说道:“中国人打得红毛鬼落海而逃,那才听得过瘾,自己人打自己人嘛,左右也不过是这么一回事。
施将军,咱们酒也喝得差不多了,这就散了罢。
”施琅站了起来,说道:“是。
多谢爵爷赐饭,卑职告辞。
”
韦小宝回入内堂,说起如何拦住施琅的话头,总之是不让他自夸取台的战功,六位夫人听了都感好笑。
只有阿珂默默无言,心想当年若是嫁了郑克塽,势须随他一同被俘,去了北京,亡国妾妇,难免大受屈辱。
当日见郑克塽乘小艇离开通吃岛,于他生死存亡就已浑不关心,此时听到他失国降敌,更不在意下,回忆前尘,自己竟能如此为他风采容貌所迷,明知此人是个没骨头、没出息的纨绔子弟,自己偏生就如瞎了眼睛一般,对他一往情深,此刻想来,兀自深感羞惭。
公主道:“皇帝哥哥待人太也宽厚,郑克塽这家伙投降了,居然还封他个一等公,爵位还在小宝之上,可教人好生不服气。
”
韦小宝摇手道:“不打紧,不打紧。
国姓爷是位大大的英雄好汉,皇上瞧在国姓爷的面上,才封他孙子做个一等公。
单凭郑克塽自己的本事,只好封个一等毛毛虫罢了。
”
次日中午,韦小宝单请林兴珠、洪朝二人小宴,问起施琅取台的经过。
原来清军台军在澎湖牛心湾、鸡笼屿血战数日,施琅第一天打了败战,后来清军水师援兵开到,又再大战,台湾船只被焚大败,将士死伤万余人,战舰或沉或焚,损失三百余艘。
刘国轩率残兵退回台湾。
施琅率水师攻台,鹿耳门水浅,战船不能驶入,在海中泊了十二日,正自无计可施,忽然大雾瀰天,潮水大涨,清军战船一起涌入。
台湾上下无不大惊,都说:“当年国姓爷因鹿耳门潮涨而得台,现今鹿耳门潮水又涨,天险已失,这是天意使然,再打也没用了。
”
郑克塽得知清军舟师开进鹿耳门,早吓得慌了手脚,冯锡范劝他投降,自然一口答应,只是生怕施琅要报私仇,为难郑氏子孙,好生踌躇。
当下刘国轩致书施琅,说道投降可以,但国姓爷的子孙必须保全,否则全台军民感念国姓爷的恩义,宁可战至最后一人。
施琅立即答复,保证决不计较旧怨,否则天人共弃,绝子绝孙。
于是郑克塽、冯锡范、刘国轩率领台湾文武百官投降。
明朝宗室宁靖王朱术桂自杀殉国,妾五人同殉死节,明祀至此而绝。
韦小宝心想:“这位明朝皇帝的末代子孙自杀殉国,有五个老婆跟着他一起死。
我韦小宝如果自杀,我那七个老婆中不知有几个相陪?双儿是一定陪的,公主是一定恕不奉陪的。
其余五个,多半要掷掷骰子,再定死活了。
方怡掷骰子时定要作弊,叫我这死人做羊牯。
”
林兴珠又说,施琅带兵登陆后,倒也守信,并不为难郑氏子孙,还亲自到郑成功的延平郡王庙去致祭,痛哭了一场。
洪朝道:“他祭文中有几句话说:‘自同安侯入台,台地始有居人。
逮赐信启土,始为岩疆,莫敢谁何?今琅赖天子威灵,将帅之力,克有兹土,不辞灭国之诛,所以忠朝廷而报父兄之职分也。
独琅起卒伍,与赐姓有鱼水之欢,中间微嫌,酿成大戾。
琅与赐姓翦为仇雠,情犹臣主。
芦中穷士,义不所为。
公义私恩,如此而已。
’这几句话倒也传诵一时。
”韦小宝问:“他叽哩咕噜的说些甚么?”洪朝道:“‘芦中穷士’就是伍子胥,当年伍子胥灭了楚国,将楚平王的尸体从坟里掘出来,鞭尸三百,以报杀父杀兄之仇。
施琅说他决不干这种事。
”
韦小宝冷笑道:“哼,他敢么?国姓爷虽已死了,他还是怕得要命。
他败了郑家基业,只怕国姓爷的英魂找他为难,于是去国姓爷庙里磕头求情。
这人奸猾得很,你们别上了他的当。
”林洪二人齐声称是。
韦小宝道:“伍子胥的故事,我倒在戏文里看过的,有一出戏伍子胥过昭关,一夜之间把头发吓得白了,是不是?”洪朝道:“是,是。
爵爷记性真好。
”韦小宝很久没听人说故事了,当下问起伍子胥的前后事迹。
难得这洪朝当年考过秀才,虽然没考上,肚子里却着实有些墨水,于是一五一十的详细说了。
韦小宝听得津津有味,说道:“我在这荒岛上,实在无聊得紧,幸亏两位前来给我说故事解闷。
最好你们多住几天,不忙便去。
”
林兴珠道:“我们是台湾降将,昨天说话中可得罪了施将军。
施将军要对付我们,便如捏死两只蚂蚁,只须随便加一个心怀反复、图谋不轨的罪名,立刻便可先斩后奏。
就算斩了不奏,也不会有人追问。
韦大人,请你跟施将军说说,就留了我们两人服侍你罢。
”韦小宝大喜,问道:“洪大哥你以为如何?”洪朝道:“昨儿晚上卑职和林大哥仔细商量,若不得韦大人救命,我二人势必死无葬身之地。
”韦小宝道:“二人跟了我,一切可得听我的。
”林洪二人一齐躬身,说道:“韦大人无论吩咐甚么,卑职唯命是从。
”
韦小宝甚喜,心想:“有了这两个好帮手,就有法子离开这鬼地方了。
”
康熙派那彭参将带兵守卫通吃岛,事先曾有严旨,决不能让韦小宝及其家人离岛一步。
彭参将脑筋并不甚灵,也无多大本事,但对皇上的圣旨,却是连杀他十七八次头也不敢有丝毫违背。
康熙要他牢牢的看守,他便牢牢的看守。
韦小宝要取他性命,只是一举手之劳,但是就算将这五百零一名看守的兵将杀得干干净净,没有船只,终究不能离岛。
洪林二人是水师宿将,弄船航行,必有本事。
当晚又宴请施琅,这次只邀林兴珠、洪朝两人作陪。
说了一些闲话,韦小宝道:“施将军,你在这里总还得住上一两个月罢?”施琅道:“卑职原想多住些日子,好常常听大人教诲。
不过台湾初定,不能离开太久,明天就要向大人告辞了。
”韦小宝道:“你说想多些日子跟我在一起,好常常听我教诲,不知是真话呢,还是说来讨我欢喜的?”施琅道:“自然千真万确,是卑职打从心坎里说出来的话。
当年卑职追随大人,兵驻通吃岛,炮轰神龙教,每日里恭聆大人教导,跟着大人一起喝酒赌钱说笑话,那样的日子,可开心得很了。
”
韦小宝笑道:“如果能再过那样的日子,你开不开心?”施琅道:“那自然开心啊。
日后皇上派了大人军国重任的大差使,卑职还是要讨令跟随大人的。
”韦小宝点头道:“那很容易,你要追随我,听我说笑话,半点儿也不难。
咱们明天就一起去台湾罢。
”
施琅大吃一惊,站起身来,颤声道:“这……这……这件事未奉皇上圣旨,卑职不敢奉命。
还请……还请大人原谅。
”
韦小宝笑道:“我又不是去台湾想干甚么,只是听你们说得热闹,国姓爷在台南、台北开疆辟土,新造了一个花花世界,我想亲眼去瞧瞧。
到了台湾,你不是可以常常听到我的教诲么?这话是你自己亲口说的。
我不过看你为人很好,从前又跟过我,咱们是老上司、老部下,交情非同寻常,这才勉强想个法子,来答应你的请求。
我去台湾玩玩,一两个月就回来了,神不知鬼不觉的,只要你不说、我不说,皇上也不会知道。
”
施琅神色极是尴尬,躬身道:“韦大人,这件事实在难为得很了。
大人有命,卑职本当遵奉,只是倘若皇上怪罪下来,实有大大的不便。
卑职如果不奏告,那是犯了欺君大罪,卑职是万万不敢的。
”
韦小宝笑道:“请坐,请坐,施将军,你既不肯,那也是小事一桩,不用再说了。
”施琅如释重负,连声称是,坐回席中。
韦小宝笑道:“说到欺君之罪,不瞒你说,我欺瞒皇上的事倒也作过几桩,不过皇上宽洪大量,知道之后也不过骂上几句,没甚么大不了的。
”施琅道:“是,是。
大家都说,皇上对待韦大人深恩厚泽,真是异数。
君臣如此投缘,实是旷古未有。
但像卑职这种没福份的小将外臣,那是万万不敢跟韦大人学的。
”
韦小宝微笑道:“施将军嘴里说得好像十分胆小,其实我瞧啊,你的胆子倒是很大的。
听说施将军攻下台湾后,做了一篇祭文去祭国姓爷,可是有的?”
施琅道:“回大人:‘国姓爷’三字,是说不得的了,现下的国姓是爱新觉罗。
咱们提到郑成功时,要是说得客气些,只能说是‘前明赐姓’。
因此卑职的那篇祭文中,只说‘赐姓’二字,决计不敢大胆犯忌。
”他料知不答应带同韦小宝去台湾,这小鬼必定鸡蛋里找骨头,硬要寻自己的岔子。
“国姓爷”三字是大家都说惯了的,可是郑成功得明朝赐姓为朱,他的国姓是明朝的国姓,不是清朝的国姓,韦小宝倘若扣住这三个字大作文章,说他念念不忘姓朱是国姓,申报朝廷,这件事可大可小,说不定会酿成大祸,因此上抢先辩白。
其实韦小宝没半点学问,这些字眼上的关节,他说甚么也想不到,经施琅一辩,反而抓到了把柄,说道:“施将军曾受明朝的爵禄,念念不忘前朝的赐姓,那也怪不得。
倘若真是忠于我大清,应当称郑成功为‘逆姓’、‘伪姓’、‘匪姓’、‘狗姓’才是。
”
施琅低头不语,心中虽十二分的不以为然,但觉不宜就此事和他多辩论,称郑成功为“赐姓”,果然还是不免有不忘前朝之意。
韦小宝道:“施将军那篇祭文,定是做得十分好的了,念给我听听成不成?”
施琅只会带兵打战,哪里会做甚么祭文,这篇祭文是他幕僚中一名师爷所做的。
这师爷颇有才情,这篇祭文做得情文并茂,辞意恳切,施琅曾听不少人赞扬,心中得意,将其中许多句子熟记在胸,向人炫耀,当下便道:“卑职胡诌了几句,倒教韦大人见笑了。
”于是将祭文中的几段要紧文字背了出来。
韦小宝听他背完了“独琅起卒伍,与赐姓有鱼水之欢,中间微嫌,酿成大戾。
琅与赐姓翦为仇雠,情犹臣主,芦中穷士,义所不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