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秦淮风流(1/5)
戚继光道:“正是戚某,前面是卢游击么?”那队官兵奔近,一个蓄了两撇八字须的将官打量二人,讶然道:“参将大人怎么如此狼狈?其他人呢?”戚继光叹了口气,将全军覆没的事说了。
卢游击叹道:“戚参将,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明知来的是毛海峰,四大寇中,数他这支贼兵最为精悍,你怎么还追上去呢?跟大伙儿一样呆在城里就好了。
”
戚继光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破贼荡寇,本是元敬职责所在。
我若守在城里无所作为,放他过去,岂不是将战火引往其他城郭?更何况,若是任由这帮贼寇一路洗荡过去,又不知有多少百姓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卢游击十分没趣,冷笑道:“好啊,咱们都是不守职责,就你参将大人厉害。
哼,如今闹了个全军覆没,被胡大人知道了,瞧你怎么交代。
”
戚继光不禁默然,卢游击幸灾乐祸,大摇大摆地去了。
陆渐不禁怒道:“他这会儿出城做什么?倭寇都跑得没影了,难道又是去找百姓割头请功?”
戚继光摇头道,“这人胆子甚小,全无志向,既不扰民,也不打仗,绰号叫‘钻地老鼠’,瞧见倭寇,纵然眼前有条地缝,他也立马钻得进去。
”
他说得一本正经,陆渐听得笑了起来,跟着又担心道:“听他说,大哥吃了败仗,似乎有些不妙。
”
戚继光笑笑不语,入了军营,向监军道明战况,又请军中大夫包了伤口。
两人吃过饭,泡了两杯清茶在帐中静坐,戚继光沉默寡言,手捧茶杯,若有心事。
不多时,帐外脚步声急,陆渐心生不祥,腾地站起,忽见帐幕拉开,大踏步走进几个官差,当头一人厉声道:“台州参将戚继光何在?”
戚继光早已有备,搁了茶起身道:“我便是。
”官差厉声道:“给我拿下。
”左右官差抖出铁链,便要上前。
陆渐大怒,抢前一步,双手分拨,正中两条铁链,两名官差只觉铁链上大力涌来,不由脚下踉跄,双双横跌出去。
当头的官差哇哇大叫,不防陆渐身形一闪,右手捏住他的后颈喝道:“你们凭什么拿人?”
戚继光不待官差答话,说道:“陆渐,不要放肆,我丧师辱国,理当接受军法处分。
”陆渐一怔,喃喃道:“这样也要受罚,以后谁还敢带兵打仗?”
“兄弟你有所不知。
”戚继光叹了口气,“将军用兵,但求必胜,一旦败了,便会断送许多人的性命,我若不受罚,如何面对那些送命的将士?”
陆渐被他两眼盯着,无可奈何,右手渐自松开。
官差原本面无人色,见他气馁,忽又跋扈起来:“好啊,戚继光,你敢率众抗捕!”
“差爷言重了。
”戚继光摇头道,“我这义弟不懂规矩,还望见谅。
”那官差冷笑道:“要见谅也可以。
”说罢将手一伸,喝道,“拿来。
”
戚继光一怔,道:“什么?”官差瞟他一眼,冷冷道:“你是榆木脑袋么?非要差爷说透不成?”戚继光恍然道:“你要多少?”官差笑道:“你做到参将,官也不小,除了俸禄,平素又时时刮那些穷百姓的油水,囊中的积蓄没有千儿也有八百,我也不多要,百两即可。
”
戚继光一皱眉,转身入内,取出一个木箱,打开看时,只有若干碎银,不禁苦笑道:“戚某手里就这几两银子,差爷喜欢,尽都拿去。
”
官差脸色一变,劈手打翻木箱,碎银洒得满地,厉声道:“戚继光,你好大胆子,丧师辱国、公然拒捕不说,还敢贿赂官差,可谓罪加两等,到了南京胡大人那里,我要你好看……”
戚继光浓眉一挑,目中涌出怒色,陆渐略一沉思,从桌边拿起自家包袱,踏上一步,冷笑道:“不就要银子么?拿去。
”那官差接过包袱,但觉十分沉重,打开一瞧,尽是白花花的官银,顿时眉开眼笑,递给属下,又亲自躬身,将满地的碎银一一拾起,揣进袖里笑道:“银子够了,一切好说。
”转身招呼差人,“将这位参将大人锁了,别锁太紧,松动一些。
”
众差人哄然答应,将戚继光锁了,拉出帐外。
帐前聚满了将士,立在两旁大瞧热闹,看见戚继光出来,无不指指点点,纵声嘲笑。
陆渐见这些官兵全无心肝,胸中悲愤莫名,一咬牙,大步跟在官差后面。
出了营地,官差头目见陆渐仍是尾随,不由怒道:“你去哪里?”陆渐道:“我去南京。
”头目疑惑道:“放屁,我们去南京,你怎么也去南京?”
陆渐冷冷道:“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走我的,又碍你什么事了?”头目吹起胡子:“你若想劫人,那是自找死路。
”陆渐道:“我若要劫人,凭你们几个废物挡得住吗?”
头目大怒,正要喝骂,但想起陆渐的身手,又将满嘴的狠话咽了回去,忽听戚继光叹道:“兄弟,你不是说要回乡么?就不要跟来了吧。
”
陆渐摇头道:“我回不了了,刚才的一百两银子,就是我回乡的盘缠,左右回不去,我就跟你们上南京,沿途还可蹭官爷们几顿饭吃。
”官差气得眉歪眼斜,恨不能给这乡下小子几个嘴巴,仔细一想,又自觉无此能耐,唯有暗生闷气。
戚继光却知陆渐明说没了盘缠,实则是怕自己伤势未愈,路上再吃这些官差的暗亏,不觉微微苦笑,任他去了。
众人一路走去,沿途吃饭,若有鱼肉鸡鸭,陆渐便抢先动手,夺给戚继光先吃;若要喝水喝酒,陆渐便抢过杯勺,舀给戚继光先喝;就是洗漱睡觉,他也专拣好水好房,凭着武功强抢过来给戚继光享用。
众官差又气又急,破口大骂,陆渐却笑眯眯的,等他们骂过才说:“我不是送了差爷们一百两银子吗?差爷们财大气粗,不妨再买好菜,再开好房,干么跟做囚犯的一般见识?”
他既非囚犯,武功又高,众官差先前不该收了银子,拿人的手短,纵然愤怒,也不好彻底翻脸。
戚继光却瞧得皱眉,说道:“兄弟,你就算跟到南京也于事无补,何苦跟我受这些罪?”
陆渐道:“大哥和我结拜时,不就说了同甘苦、共患难吗?这点儿旅途之苦又算什么?我去南京,就是瞧那些大人们待你公不公。
若是不公,我便闯进牢里将大哥劫出来,大家一起到江湖上逍遥快活。
”
戚继光正色道:“万万不可,我戚家自开国以来,六代将门,世受国恩,生为明臣,死也当为明鬼。
何况我败绩在前,就算胡大人断我一个砍头受剐也是应该。
劫狱逃走的事休得再提,若不然,你我就此恩断义绝,为兄再也不认你这个义弟。
”
陆渐听他这话说得郑重,不觉哑口无言,心中定下的劫人劫狱的法子统统派不上用场,情急心想:“要是谷缜也在,必能想出一举两得的法子。
”想到自己那日因为赢万城一面之词,真相未明便弃谷缜而去,心中又是后悔,又觉惭愧。
一行人走走停停,不几日已近南京。
这一日,遥见前方一座凉亭,亭边有茶社招待远客。
此刻日高人渴,正是思茶之时,众官差哄闹起来,快步到了亭间,讨了茶水牛饮,
戚继光手足被缚,行动难以自如,陆渐端来两碗茶水,一碗给他,一碗自饮。
正饮间,忽听轱辘声响,转眼望去,迎面驶来一辆双轮小车,车上坐了一名青衣文士,长方脸膛,天庭饱满,丹唇墨须,宛若图画中人。
陆渐瞧得心动,只觉此人似曾相识,猛可间想起,这人与那祖师画像上的男子颇有几分神似,只不过画中男子脸有疤痕,神采飞扬,较这文士豪迈许多。
推车的是一个戴笠男子,麻衣草鞋,与一老者并行。
老者头大颈细,脸额间布满皱纹,他身上本着儒衫,却又裁去半截,如同仆童常着的短衣,颇有一些不伦不类。
陆渐瞧这二人,不知为何,心中隐觉不安,恨不得跳将起来,跑得越远越好。
好容易按捺住这奇怪冲动,那三人已经走得近了。
青衣文士人虽俊朗,年纪实已不轻,眼角布满鱼尾细纹,坐在车上不见双足,唯有长衫飘飘,随车摆荡。
陆渐见状,心生感慨:“这人大好书生,竟是无腿废人?”忽又听嗡嗡有声,转眼瞧去,大头老者双唇翕动,念念有词。
唯独麻衣人始终藏于斗笠之后,不见本来面目。
青衣文士来到亭内,吐了口气说道:“未归,给我一杯茶水。
”麻衣人自车后取出一对杯壶,薄胎白瓷,壶中倒出翡翠也似的茶水,白者爽净,绿者清新,令人暑意顿消。
文士接过茶,品了一口,说道:“这碧螺春还是初泡时好,如今凉得久了,余香已失,滋味不再了。
”
大头老者微微躬身,笑吟吟说道:“碧螺春,又称洞庭山茶。
唐代陆羽《茶经·八之出》曾有言:‘苏州长州生洞庭山’。
据近人《随见录》有载:‘洞庭山有茶,微似芥茶而细,味甚甘香,俗呼为‘吓煞人’,产碧螺峰者尤佳,名碧螺春……”
青衣文士不待他说完,冷冷道:“我不过随口说说茶味,又没问茶的来历。
”大头老者笑着说:“宋徽宗《大观茶论》有道:‘夫茶以味为上,香甘重滑,为味之全。
唯北苑壑源之品兼之……’”那文士眉间透出不耐之色,冷冷道:“我说的茶味,不是味道,而是香味。
”
大头老者接口便道:“仍依上文《大观茶论》:‘茶有真香,非龙麝可拟。
要须蒸及熟而压之,及千而研,研细而造,则和美具足。
’又本朝朱权《茶谱》所载‘熏香茶法’:百花有香者皆可。
当花盛开时,以纸糊竹笼两隔,上层置茶,下层置花,宜密封固,经宿开换旧花。
如此数日,其茶自有香气可爱……”
文士心知任他发挥,势必将泱泱华夏千年茶经从头背出,不觉苦笑道:“莫乙啊,你闭口吧,非我有问,不得再吐一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