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秦淮风流(4/5)
娆,媚态横生,不禁红透耳根,心道:“她怎么一会儿自称妾身,一会儿又自称老娘,一会儿叫谷爷,一会儿又叫小兔崽子,最后这一个,倒与赢万城有些相似。
”想到这里,不觉狐疑起来,问道:“这是要去哪儿?”
妇人笑而不答,袅袅前行,陆渐尽管怀疑,可也抗不过好奇。
两人上了一条长廊,两侧红灯高挑,间有镀金鸟架。
方要转角,前方急匆匆奔来一个女子,她只顾低头快走,一下撞在妇人身上,手上托盘歪斜,“当”的一声,摔碎了一只瓷杯。
妇人怒道:“小蹄子,瞎了眼么?”劈手便是一掌,向来人刮去。
陆渐眉头大皱,伸手拦住道:“不过是一只瓷杯,也犯得着打人?”转眼一瞧,摔杯的女子正抬起头来。
这一瞧,陆渐不禁毛骨悚然。
不为别的,只为那女子生得太丑,肤色黄肿,嘴角裂开,左眼眉毛也无,歪斜成一条细缝;右脸眉眼虽在,却生了一颗硕大的脓疮,而且背脊佝偻,双膝弯曲,似乎患了软骨之症,总而言之,任谁瞧上一眼,决不想再看第二眼。
女子与陆渐四目一对,右眼闪过一丝异彩。
陆渐但觉这神采似曾相识,何处见过,却又想不起来。
正待细看,那女子眼中神采一黯,眼皮又耷拉下去。
“好啊。
”妇人盯着地上碎瓷,忽地厉声叫道,“又是你这丑奴儿。
你知不知道,这杯儿是官窑的上品,一只的价钱顶你十倍的卖身钱!”
丑奴儿瞧着脚尖,低声道:“何妈妈,对不住。
”声音如绳锯木,喑哑难听,叫人无法相信出自女子之口。
妇人面露厌恶,啐道:“若不是你有这么一份天上有、地上无的丑模样,我才懒得留你,不只败兴,更会败家。
”
陆渐瞧那丑奴儿低着头,双肩颤抖,似乎正在哭泣,心中大生怜悯,不忿道:“大婶说话太刻薄了些,容貌是天生的,谁又愿意生得难看了?”
何妈妈哼了一声,挥手道:“去去,今天遇上陆爷,算你运气。
要不然,我打死你这丑货。
”
丑奴儿如蒙大赦,飞也似的去了。
何妈妈笑道:“小蹄子真扫兴,原来留着她,专为对付那些胡搅蛮缠的客人,不意冲犯了陆爷。
”陆渐怪道:“怎么对付胡搅蛮缠的客人?”
何妈妈一笑,答非所问:“那边的人等急了。
”举步便走,两人曲折数转,忽听男女笑语,何妈妈走到一间房前,只见房门大开,红光满室,内有屏风遮挡。
因为正当盛夏,屏风上临摹了一幅宋代李成的“雪景图”,画中冰雪之气扑面而至,大减当前暑热。
忽听屏风后一个女子娇笑道:“好弟弟,这盘棋你输了,给我什么好处?”一个男子接口笑道:“姐姐你千金难买一笑,什么好东西没有,何苦还来算计我?”陆渐听这声音,不觉一愣,说话的男子正是谷缜。
忽听另一个女子呸了一声,脆生生说道:“菡玉姐,小混蛋又想混赖了,这一回你千万别心软饶他,定要罚他学三声狗叫。
”话音未落,又一个女子扑哧笑道:“秋痕你这才叫心软,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德行,这小混蛋什么混账事不敢做的?别说学狗叫,就算在南京城里当街学狗爬,怕也难不倒他。
我来出个题目,这盘若是输了,就罚他以身相许,今晚睡在菡玉房里。
”
菡玉啐道:“婉娘你不是害我吗?他家那头母老虎凶得很,你别瞧他平日里威风八面,心里却怕着呢。
上次他灌了几杯黄汤,不知东西,涎着脸要我陪他,都入了房,躺在床上,结果等我梳洗了回来,哪里还有他的影子?都不知道跑到几百里外去了。
”
“有这等事么?”谷缜似乎吃惊,“我怎么不记得了?”
“又跟我装呆?”菡玉冷笑道,“不过这回我有证人,素琴姐姐,那晚你也亲耳所听、亲眼所见,是不是?”只听一个女子嗯了一声,说道:“我也不记得了。
”菡玉急道:“姐姐,你怎么尽护着他?”秋痕笑道:“素琴姐姐不护着他,谁护着他?也难怪,他俩一见面,就关在房里不出来,一关一天,都谈论什么诗呀词的。
”
众女一听,咯咯咯全笑起来,婉娘喘着气道:“秋痕你这个促狭鬼,素琴的诗词固然是极好的,可这小混蛋又懂什么诗呀词的?素琴,你不说明白,可了不得,你听秋痕的口气,醋劲大着呢。
”
素琴淡淡说道:“我跟他是君子之交,你们别以小人之心,胡乱猜度。
”秋痕冷笑道:“好好,你是女中君子,我们都是浪荡小人,你会吟诗弹琴,我们就只会唱唱艳曲。
”
谷缜见众女言辞不和,咳嗽一声,正要劝解,何妈妈忍不住出声道:“谷爷,陆爷来了。
”谷缜啊了一声,笑道:“快请进。
”
陆渐微一犹豫,转过屏风,忽见谷缜戴了一顶青纱方帽,披一袭青布长袍,神采俊逸,更胜从前。
他坐在紫檀几前,正与一名美人打着双陆。
那女子贪凉,罗袜尽脱,轻纱半拢,露出两弯雪臂,两人身周还坐了三位丽人,其中二女与那打局女子衣衫相若,一个倚床嗑着瓜子,另一个跷腿闲坐,双肩裸露在外,又白又亮,唯独一女衣饰严整,坐姿端庄,大约就是那位素琴。
谷缜含笑推枰,说道:“四位,这位陆渐,是我朋友。
”四女目不转睛地望着陆渐,均有好奇之色。
陆渐何曾见过如此阵仗,面色涨红,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打局的女子菡玉笑道:“谷缜,我认识你也有四五年了,从没听你叫过谁朋友。
”婉娘也笑道:“是呀,料是咱们的谷爷,不好女色,专好男……”风字尚未出口,那素琴忽道:“婉娘,这位陆公子是正大之辈,不可乱说。
”
婉娘将手里瓜子一丢,轻轻哼了一声,拍手道:“罢了,人家来了朋友,双陆也不打了,料也不稀罕咱们了,你们怎么样,我可要走了,文大官人还等着我呢。
”一扭腰,袅袅去了,众女笑的笑,嗔的嗔,一忽儿全都散了。
谷缜待众女走尽,方才笑笑,示意陆渐坐下。
两人相对无话,好半晌,谷缜才道:“我只当观海楼一别,便是永诀,没料到你我还有重逢之日。
”
陆渐也觉感慨,叹了口气,他心中疑问无数,可又不愿开口,只怕这一问,两人的交情就此决裂,忍了半晌才迸出一句:“这是什么地方?”
谷缜一笑,淡淡说道:“这里是萃云楼,秦淮河上最大的妓院。
”陆渐骇然道:“你做这等生意?”
谷缜哑然失笑,摆手道:“你会错意了,这天下的生意我什么都做,唯有两样不做,一是赌,二是嫖。
我呆在此间只为逃避仇敌,这里的几位妈妈姑娘,早年受过我的恩惠,交情颇厚,所谓大隐隐于市,这里远比别处安全。
”
陆渐望着他,不知说什么才好,此人似正非正,似邪非邪,总是叫人捉摸不透。
沉默半晌,忽道:“谷缜,我求你一件事。
”
谷缜笑道:“你也有事求我?真是奇了。
”陆渐将戚继光被囚的事说了,迟疑道:“赢万城说,救大哥须得银子,你能否借我五千两银子?我好去疏通关节。
至于银子,我将来一定设法还你。
”
“五千两银子算不得什么。
”谷缜沉吟一下,“不过这行贿救人,换在两年之前还能成事,如今怕是不成了。
”陆渐惊道:“为什么?”
谷缜道:“去年中,江南明军换了总督,如今的总督名叫胡宗宪,为人十分厉害。
四大寇中的陈东、麻叶先后死在他手里,剩下的汪直、徐海处境也很不妙。
以此人的精明厉害,如何会被区区金银收买?”
陆渐泄气道:“这么说,大哥当真没救了?”谷缜微微一笑,说道:“那也未必!这得瞧那胡总督是诸葛亮,还是秦穆公了。
”陆渐奇道:“这跟诸葛亮、秦穆公有什么关系?”
“关系可大了!”谷缜笑了笑,“一样是全军覆没,马谡兵败街亭,被诸葛亮一刀斩了,结果三国之中,蜀国先亡;而孟明视败于崤山,不止全军覆没,更做了晋国的俘虏,结果秦穆公非但不杀他,反而加以重用,故而能够先败晋国、再服西戎,开创秦国六世霸业。
若胡大总督是诸葛亮,戚将军性命休矣,若他是秦穆公,那就正好相反。
”
他见陆渐愁眉不展,不由笑道:“咱们要不要赌一把,我赌这胡宗宪是秦穆公。
”陆渐不禁破颜而笑,叹道:“我可不赌,若我赌他是诸葛亮,岂不是咒大哥送命吗?”转眼瞧着谷缜,欲言又止,谷缜却如不觉,笑嘻嘻说道:“我瞧你又饿又累,不妨先吃些东西,睡上一觉,有什么事儿,待你醒后问我。
”
他一拍手,有人送来晚点,陆渐胡乱吃了,默默躺在床上,嗅着满室薰香,倦意上涌,蒙眬睡去。
其间迷糊醒了一次,隐约瞧见谷缜伏在桌上奋笔疾书,桌边堆了高高的一叠账簿。
第二次醒来时,那叠账簿不知去向。
谷缜负着手踱来踱去,似乎颇为烦恼,见陆渐起身,转愁为笑:“这么快就醒了?”递给他一袭白缎披风,“走,我们去河边逛逛。
”
两人出了门,天色未明,顺走廊行了一程,便至河边,此时残月西坠,晓星未沉,秦淮河的歌舞欢笑却已休歇,只有寥寥数点灯火在河面上漂泊。
谷缜叹道:“如今还亮着灯的,这灯下的女子可不太好过。
”
陆渐问起缘由,谷缜道:“若还亮着灯,足见今晚没有客人,没有客人,赚不了钱,必然要挨鸨母的叱骂、龟奴的毒打了。
”说罢拍拍手,自暗处走出两个黑衣男子,躬身侍立,不见容貌。
谷缜道:“鱼传、鸿书,你二人拿银子去有灯火的船上,若有姑娘没客人,便给她五十两。
”二人应了,躬身退去。
谷缜笑指远处一座三层小楼:“高处清寂,正好说话。
”陆渐默然点头,去那小楼只有五十来步,可不知为何,他心里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