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棋局(1/5)
一
碧松亭亭松涛隐,翠竹森森龙吟细。
松德。
竹坞。
月门。
精舍。
亭阁翼然,曲水流觞。
青石为几。
一高冠峨带、宽袖大袍的文士,五柳清髯,迎风轻拂,蚕眉凤目,相貌清雅。
一科头缁衣僧人,戒疤历历,深目浓眉,身材魁梧,神色肃静。
一佩剑锦衣人,双眉斜指鬓角,如一对入海的怒龙,两支穿云的利剑,直鼻口方,阴鸷而有威严。
但这三人都夺不去第四个人的光彩。
第四个人是一个态度平谈得有些懒散,随和地坐在那里拈棋对弈的中年人。
他穿的是浆洗得发白的青衫,一双睿智而祥和的目光,似平看穿了岁月的风云、红尘的风月。
这人浑身上下给人的感觉是和谐、宁静、洁静。
这人给人的感觉像是一座静远的大山,一朵静泊的白云,一湾风平浪静的海湾。
但这人偶尔顾盼间,又极有威势,有一种王者之风。
这人是谁?
和这人对弈的是一个腰、背挺得像一杆铁抢一样直的身材修长的青年。
青年落子如风。
他出子时那只拈子的手,整洁、颀长,轮廓清劲、秀气,动作敏捷。
两人又对弈十七手。
中年年淡淡道:“承让了。
”
青年长身而起:“运既如此,夫复何言?杨某但凭先生吩咐,只要无违道义,便叫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青年对弈者,正是小杨。
中年人道:
“你随我来。
”
一问黑屋。
一盏明灯。
一柄悬在壁上的宝刀。
一张榻榻米。
小杨与中年人对坐。
中年人跌趺而坐,如入定高僧。
小杨静待中年人出定。
中年人睁开了眼:
“杨君真乃诚信君子。
”
小杨说:“在下既棋负于先生,自是要守诺。
”
中年人盯着小杨,目光炯炯:
“但你也许不知道,你如杀了我苏我青山,可得日本国王和各道领主无数黄金白银珍珠美女之赏,骤可富堪敌国!”
小杨道:“黄金有价,道义无价。
世人传说我不杀人。
其实我也杀人,只不过杀该死之人。
即使有杀父夺妻之仇,如杀之有违道义良知,我不为。
”
“何况,”小杨轻笑道,“即使在下不辨好歹,也还知进退。
室外既有剑术高超、按剑在旁、虎视耽耽的令弟苏我青原,又有忍者大师武者龙之介——那戒疤历历、武学修为与密宗瑜咖术修为均臻化境的奇僧高手,我便加害了先生也无从遁逃。
”
“武者龙之介是近松门左卫门的密友。
近松门左卫门——就是适才观棋的那文士,是我们苏我氏家族世交,与敝人更是有刎颈之交。
有这层关系,武者大师如知有人杀我,自会奋起除凶的。
但舍弟则未必了。
他一直阴忌我,恨我碍他独揽忠于苏我氏家族的武士们的指挥大权,巴不得我早死。
”
“正因如此,我如真加害先生,令弟一定比任何人更凶狠地对付我。
”
小杨说至此,喟然一叹:
“世上事有时就这样,骨子里反对你的人,在你死后有时出于需要,会比拥护你的人还表现得拥护你。
”
“另外,”小杨目光明亮地望着苏我春山,“除非我是瞎子,才看不出先生和近松门左卫门都是身怀绝世武功的高人。
——先生,你如有所命,就请明示吧!”
“好,我告诉你请你做什么。
”
苏我青山道——
“我以伊忠义的身份,结交了你们的胡宗宪胡大人。
”
“胡宗宪不是我信大明官府对付你们的大官么?你交结他是想……”
“不错,胡宗宪是你们大明官府委以剿匪重任的大官。
但他不同于戚继光、喻大猷、谭纶三位威望德行令人敬仰的将军,而是一个喜玩权术、交结朝廷权臣与宦官内监的小人。
他党附赵文华,巴结权臣严嵩、严世蕃父子,千方百计地拍严氏父子与你们皇帝的马屁。
我交结他是另有所图。
”
“你是想……”
“我想借他之手,把我的两个女儿樱子——苏我赤樱及豆豆——她也叫伊秋波,都带到京城去。
”
“他肯?”
“他当然肯。
固为我告诉他,我愿把樱子给他当养女,由他献给大明国的掌握大权的大臣或皇帝,以获得她富贵幸福的生活。
胡宗宪屡献珠宝美女进京给权臣、宦官与皇帝,这已是人所皆知的事。
而士子官绅之家借献美女给京城当国大臣、权监和皇帝,以求富贵临门,这也是常见之事……”
“你真正的想法呢?”小杨问。
小杨此时的眼睛明亮得如一泓秋水,一泓不沾纤尘的秋水。
他神情中还透露出警觉、精明之色。
凭他的直觉,他隐隐觉得正有一件大事在临近。
“让樱子与秋波,这两个女孩子远走高飞,能过上幸福的生活。
”
“哦?”小杨扬了一下眉。
“在京城,樱子有一个人可以依靠。
事实上,这人是樱子的追求者,并是我已接受了聘娶书的樱子的未婚夫。
他是我们日本国的第一刀客。
”
“你是说井原小泉?”
“想不到杨君也知他的名字。
”苏我春山说。
“井原小泉号称日本国第一武士,曾以刀赢过我们大明国明尊教副教主刘副教主。
刘副教主以一招之差落败,回来后郁郁而病故。
”小杨说。
“只是,杨君有所不知。
这个小泉也已命赴黄泉了。
”
“他,竟也已死掉?”小杨有些感到意外。
“他挑战你们大明国的明尊教高手、刘副教主。
结果,他虽胜了一招,但其实也是身负重伤。
不过一年半时间,也命殒江户了。
”苏我春山说,“不过他的公子、江户白衣郎、武士井原西鹤,继承了他的武学,已继承了我们京都第一武士之号。
西鹤现在,就在你们京师啊。
”
“江户白衣郎、武士井原西鹤的刀术之名,在我们京城,已骎骎然与刀帝令狐西笑的两大弟子齐名了。
作为你们日本国京兆大夫的贡使,他擅长言辞,风度又好,谦逊有礼,也颇得京城士子的好评。
想不到他竟是日本第一刀客井原小泉之子!樱小姐得人如此,也算有福了!”小杨极力平淡地说,心中则把井原西鹤这名字,念了又念。
“秋波、豆豆这孩子,则拜托杨君带到京城后,陪到九月。
九月,秋波将随一个王子远赴西域。
”
“王子,远赴西域?”小杨闻言,不由想到了西域的金冠王。
“是的,一个王子,波斯王子。
”苏我春山道,“那是前年我游历京城,碰巧遇到了波斯珠宝巨商助本剌与忽鲁谟斯国王陪臣已即丁,他们遇到了一些麻烦,我帮了他们一点小忙。
后来他们邀我到助本剌的府上去,在助本刺府上的宴席上,见到一位他们称伊鄯的人。
”
“伊鄯,是波斯语中指称教主的名称。
”小杨道。
“那位伊鄯,人们又称他为薛波勃。
宴席乘着酒兴豪气勃发,拔刀起舞,用的是圆月弯刀,所施展的刀术,极为精奇。
威武不可一世。
”
“薛波勃,又叫萨波勃,是波斯王国掌管四方兵马的长官。
”小杨道。
“这个薛波勃很豪爽,为人慷慨,长相威武而神勇。
我们在酒后成了朋友,他告诉我,他是波斯国王最信任的大臣,他以商人的身份来大明,实是为访寻他们国王留在大明的王子而来。
”
“波斯国王的王子怎会留在中国的呢?”
“二十五年前,波斯王还是未继位的太子,仰慕中华文明,曾随大将军薛波勃以波斯贡使的身份远来大明,朝觐大明之君,欣习中国文化。
他在中国期间,与一个京城官绅家的小姐相爱,按汉族礼仪娶了小妞,金屋藏娇,一年后生下了一个儿子。
”
“恰在这时,王子奉父命急回波斯,原来是波斯国老王病危,召他回去商讨继位大事,王子因娶小姐未得父王许可,不敢贸然带回。
加上小姐又在产期内,无法西行长途跋涉,便留下一宗金银财委给小姐,言明回去后征得父王之命,即接母子到波斯去。
谁知这一去竟二十多年。
”
“这波斯王抛下妻儿不问不管,如此为夫为父,可不怎样!”小杨冷笑道。
“那也怪不得王子,王子一回去,他弟弟以王子结婚无子为由要求老王废黜王子的王位,由他来继承。
王子请薛波勃作证,他在中国娶了一位中国妻子,生下了一子。
薛波勃也力证其事之真。
最后达成协议由王子的亲信与薛波勃同赴中国,接小王子到波斯。
按波斯国的验血认亲之术,来证实王子的话之真假。
哪知薛波勃与另一人来到中国后,发现小王子和他母亲一家都被杀了。
——这事后来才查明,是王子弟弟派亲信暗中主持,派遣杀手纵杀行凶所为。
这样一来,王子被废黜,由王子弟弟继承了波斯王位。
王子则被他弟弟软禁多年……”
“这样说来,王子既失了王位,便不是波斯王子,与一介平民并无区别。
小王子已死,更是一切从此结束了。
”
不知因为什么,小杨心中忽对这波斯王子有一种不愿其再生事端的心理。
苏我着山似未曾察觉小杨语意中的不悦,一笑道:
“本来是到此结束了。
但波斯王子在二十年后又恢复了王位,他弟弟因暴虐专政而被刺杀。
军队诸将和大臣们又将素有仁德之名的王子拥戴上了王位,在迟了二十年后,当上了波斯王。
而在他继位后,从中国传来了消息:当年被杀的小王子并非小王子本人,而是另有其人。
小王子还在中国民间活着。
于是,波斯王便派了薛波勃再来中国寻找当年失散的小王子。
并嘱薛波勃代为作主,为小王子物色一位精通中华文化的中国贤惠女子为王子妃,一并带回波斯去。
”
“这就是波斯王子的传奇。
”小杨不无嘲讽之意地笑道。
“这正是波斯王子的传奇。
”
“后来的故事是:薛波勃见到你和令嫒之后认为令嫒美丽、贤惠,琴棋书画无所不通,便代波斯王作主,聘下了伊姑娘为波斯王子妃?波斯王子说好了在三年后,即今年九月来迎娶伊姑娘?”
“你说的基本上都对。
”
“不对的又是什么?”
“波斯王子当时还没找到。
因为能找到小王子的一个重要线索人,当时正为证实楚香帅是否已死以及楚香帅有没有泛舟大洋、浮槎海外而远赴波斯进行查证,不在中原。
这样,得待三年后,这个重要的证人才能回来。
”
“这么说,这重要的线索人既参与三年前求证风流楚香帅生死查证之事,一定是一个武林名人?”
“也许是。
具体的,薛波勃没说。
他告诉我:如实在找不到小王子,也将把小女带到波斯去当王子妃。
”
“王子没有,哪来的王子妃?”
“波斯王在薛波勃来中国前说,如找不到小王子,就挑一个武功文学俱一流的有仁爱之德的中国青年作为王子带到波斯去继承王位。
如没有这样的人,则在波斯国内把文武大臣和王室里最优秀的子嗣立为王子。
而如按这个标准,薛波勃的儿子正承担波斯王王宫卫队长,英俊勇武,是波斯国最优秀的青年,颇有可能人选。
这也是波斯王派薛波勃来中国挑选王子妃的原因之一。
”
“如果这是一个故事,的确是相当精彩。
”小杨叹了一口气,“但薛波勃会不会编一个故事呢,他以什么来表示他聘伊姑娘的诚意的呢?”
苏我春山道:“一辆宝车。
小女与杨君你同坐过的那辆宝车,就是薛波勃的聘礼。
若非一国之君或富可敌国的巨贾王公,也不会有这样的大手笔。
”
苏我春山望着小杨:“做父亲的都是希望子女能幸福的。
我之所以答应这一婚姻,是当时徽王王直见小女姊妹都长得端正,有染指之心。
我不希望小女当王直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伪王王后。
不管怎么说,我们苏我家族总是日本国的豪族,苏我家族的女子,只有具有王子一样高贵身份的人,才配得上娶她!”
苏我春山说至此,忽目光炯炯,注定小杨不语。
小杨只觉苏我春山目中精光大盛,被他看的所有部位俱有一种灼烫之感。
这份灼痛之感竟还由表及里,以至五脏六腑也全有一种灼烫之感。
小杨正欲开言,方一启唇,却被苏我春山作了禁言的手势,随后出手如电,一把抓住了小杨的手。
他用的是昆仑派嫡传的“银菊爪”。
小杨顿觉全身穴道在这一抓之中,全被一麻,封闭了。
小杨不由大惊,喝道:“你?”
小杨这一喝出更是吃惊:他这一以丹田之气用力一喝喝出的声音,竟细若蚊蚋,哑然一若无声。
他只觉全身俱为自己这吃惊之下叫劲一喝而一痛,痛得如万针齐攒。
小杨想不到苏我春山竟会突然对他下手,不由惊怒交集,忿然看着苏我春山。
但见苏我春山脸上阴暗不定,也似是一时拿不定主意。
渐渐地,苏我春山脸上越来越阴郁下去。
虽还那么不动声色,但不怒自威,自有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