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怅惘恩仇难自解(2/5)
为的就是使天下女人,以后不要再受男子这样的欺负!我受了父子两代的侮辱,骆宾王不骂他的皇帝,却将罪名都推到我的身上,这实在不算得公平!”
上官婉儿道:“不必读下去了吧?反正狗嘴里长不出象牙。
”武则天道:“不!你这样骂骆宾王也是不公平的。
士大夫有士大夫的看法,在他们看来,女人就是祸水,女人而做皇帝更是妖孽,所以他认为他是对的。
他写这篇檄文的时候一定很得意,并不觉得这是对别人一种不公平的侮辱。
”
上官婉儿道:“好,那你再听听这几句。
这不是无中生有吗?”继续念下去道:“加以虺蜴为心,豺狼成性。
近狎邪僻,残害忠良,杀姐屠兄,弑君鸩母。
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武则天哈哈笑道:“我的姐姐是自杀死的,‘杀姐’一事,或者还可以捕风捉影;弑君、鸠母、屠兄等等,却从何而来?我倒想起一个笑话了,有一个举子考试的时候,做的一首诗中有两句是‘舍弟江南死,家兄塞北亡’。
主考官录取了他,召他进见,对他说道:‘你的身世怎么这样惨啊!’那举子道:‘舍弟江南死是事实;至于家兄,则现在还好好地活着,我是为了要做好这句对仗,没奈何只好叫家兄死一次。
’”
上官婉儿笑得流出了眼泪,说道:“骆宾王只求文章对仗得工整,看来和那举子也差不多。
”继续念道:“犹复包藏祸心,窥窃神器。
君之爱子,幽之于别宫;贼之宗盟,委之以重任。
呜呼,霍子孟之不作,朱虚侯之已亡。
燕啄皇孙,知汉祚之将尽。
龙漦帝后,识夏庭之遽衰。
”武则天听到这里,又微笑道:“这几句是用吕后、赵飞燕和褒姒的典故,把我和这几个‘坏女人’相比,总之是女人不好,国家亡了,他们不去推究其他原因,而是把亡国的罪过,放在女人头上!哈哈,这真是太简单了。
再念下去吧,下面应该是替徐敬业来夸耀自己了。
”
上官婉儿道:“不错。
”继续念道:“敬业皇唐旧臣,公侯冢子。
奉先君之成业,荷本朝之厚恩。
宋微子之兴悲,良有以也。
袁君山之流涕,岂徒然哉?是用气愤风云,志安社稷。
因天下之失望,顺宇内之推心。
爰举义旗,以清妖孽!”武则天笑道:“文章做得好!只是谁失望呢?我做了皇帝,他们这班‘皇唐旧臣,公侯冢子’的确是失望的。
天下的老百姓可没有失望啊!”
李逸心头一震,想起和自己策划起兵的,的确是武则天所说的这班人。
而老百姓骂她的,却是少之又少,只听得上官婉儿往下念道:“南连百越,北尽三河。
铁骑成群,玉轴相接。
海陵红粟,仓储之积靡穷。
江浦黄旗,匡复之功何远?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
喑鸣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
”武则天高声赞道:“好,好!这几句描写军威,确是有声有色!但是,婉儿,你不觉得文人多大话吗?”
上官婉儿道:“正是呢,这几天的仗打得怎么样了?”武则天道:“李孝逸连战俱捷,现在已把徐敬业的军队包围起来了。
看来不出十日之内,便可以完全平定。
”李逸倒吸了一口凉气,只听得武玄霜笑道:“徐敬业也是一位名将,怎的如此不济事?”武则天道:“其实他的计划倒是很周密的,他有裴炎做内应,还联络了我们南路的大将军程务挺,要程务挺在阵前倒戈,这一着很厉害,可惜都给我们破获了。
你还记得那个行刺贤儿的刺客么?”武玄霜道:“是不是叫做程务甲的那个人?”武则天道:“不错。
当时我宽恕了他,他就把主使的人供出来了。
他便是程务挺的弟弟,这回得以破获程务挺谋反的案件,全是他的功劳。
”顿了一顿,又道:“不过,徐敬业失败最大的原因,还是老百姓不帮他。
这两件案子的破获,只是使他失败得更快罢了。
好,婉儿,你再念吧。
”
上官婉儿继续念道:“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公等或居汉地,或叶周亲,或膺重寄于话言,或受顾命于宣室。
言犹在耳,忠岂忘心?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武则天道:“唔,这两句对得很好,‘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一抔之土指的是高宗皇帝的坟墓,六尺之孤指的是我那几个儿子。
骆宾王要人们记起先帝的坟墓,先帝的儿子,来帮他打天下,来帮他恢复先帝的江山。
这两句话听来充满了感情,可是我做母亲的还没有死,怎么能说我的儿女是‘六尺之孤’呢?难道他们的心目中,只有父亲,没有母亲的吗?”武玄霜道:“一抔之土也说不上,那样雄壮的皇陵,岂能说是一抔之土?”武则天道:“大约又是因为要文章对仗工整的原故吧?这且不管它,再念下去。
”
上官婉儿续念道:“倘能转祸为福,送往事居。
共立勤王之勋,无废大君之命。
凡诸爵赏,同指山河。
”武则天哈哈笑道:“刚刚起事,就在讲裂土分封,高官厚禄了。
原来他们并不是为了百姓,而是为了自己。
却又何必这样明显地写出来呢?这样的檄文不怕引起老百姓的反感吗?”上官婉儿续念道:“若其眷恋穷城,徘徊歧路,坐昧先几之兆,必贻后至之诛。
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嗯,读完了。
”将檄文折起,递逞给武则天。
武则天接过檄文,笑道:“这篇檄文,真是掷地有金石之声,结句尤其结得好极。
就可惜今日之域中,不会是他们的天下罢了。
婉儿呀,你猜我听了这篇讨伐我的檄文,第一个念头是什么?”
上官婉儿道:“天后所想的事情,往往是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的。
”武则天道:“我听了这篇檄文,首先想到的是:做宰相的应该受到责备。
有这样做文章的人,为什么反而让他被徐敬业所用?”
这番话不只上官婉儿意想不到,李逸更是大吃一惊,心中想道:“骆宾王将她骂得狗血淋头,她不但不动怒,反而责怪宰相不善用人。
这度量真非常人所及。
我们与她争夺天下,这盘棋只怕是输定的了!”
只听得武则天笑了一声,又道:“文章虽然写得很好,对仗工整,调子铿锵,可是却毫无力量!你们看了他这篇文章可有一句话提到老百姓么?没有!他翻来覆去,只是攻击我个人的私德,用尽一切恶毒的言辞来诬蔑我;再其次就是要公侯贵族跟他们起事,将来可以得到高官厚禄。
他们既号称义师,理该吊民伐罪,但他们却不替老百姓说一句话!他们不理会老百姓,老百姓又怎会关心他的事业?所以这是一篇好文章,却不是一篇有力量的檄文!”歇了一歇,又微微笑道:“我想起裴行检以前曾品评过他们,说‘上先器识而后文艺’。
说他们专搞文艺,见识不高。
这话说得颇有道理。
”
上官婉儿道:“天后要不要我拟一通诏书,反驳他们,就用你刚才所说的那些来说。
”武则天笑道:“何必费此笔墨?”上官婉儿有点迷惘,忽地问道:“天后,依你看,这一篇文章会不会流传后世?”武则天道:“这样好的文章,当然会流传下去的。
老百姓看不懂,读书人却一定欣赏它。
”上官婉儿道:“我就是顾虑到这点!”武则天哈哈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你是怕骆宾王这篇文章流传下去,千秋万世之后,我都永远要蒙上臭名!后世的人,将把我看作历史上最坏最坏的女人!”
上官婉儿想不到武则天说得如此坦率,一时间不敢作声。
武则天一笑之后,缓缓说道:“我既然做了历史所无的女皇帝,若然男尊女卑的历史不改变,我当然是要挨骂的,这早在意料之中。
但你也不必太过虑,我敢相信,将来总会有公正的史家,会出来替我说话。
那怕是千年之后,万年之后,总会有这样的史家的。
”上官婉儿默然不语,但从她的脸色看来,却还有不以为然的神气。
武则天道:“婉儿,我倒想你替我拟一道诏书,用八百里快马加紧,飞递给李孝逸,叫他千万不可杀了骆宾王!”
李逸听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