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1/2)
祖母早已亡故。
也许,我将以一辈子,索解这个谜。
◇◆吴江船◆◇
我已经写了一篇《夜航船》。
说来惭愧,我自己真正坐老式的夜航船至今只有一次,不在童年,不在故乡,而在成年之后。
那是一个夏天的夜晚,从吴江坐木船到苏州,水程40余华里。
两个都是闻名千年的美丽古城,这种夜游,本应该是动人心旌的至高享受。
坐船的不是我一人,而是一大群当代青年士子。
时间是本世纪70年代初,张岱死后280余年。
事情还得从去吴江说起。
“枫落吴江冷。
”这是谁写的诗句?寥寥五个字,把萧杀晚秋的浸肤冷丽,写得无可匹敌,实在高妙得让人嫉恨。
就在那样的季节,我们去了,浩浩荡荡上千人,全是大学毕业生。
吴江再苍老,也没有见过这么多文人。
一看就知道不是旅游。
那么多行李压在肩上、夹在腋下、提在手里,走路全都蹒跚踉跄。
都还没有结婚,行李是老母亲打点的,老人打点的行李总嫌笨重。
父亲大多不在家,那年月,能让儿女读完大学的父亲,哪能不在别的地方写检查、听口号呢。
与母亲的告别像是永诀,这次出行是大方向,没有回来的时日。
母亲恨不得再塞进几件衣物。
儿女们自己则一直在理书,多带一本书就多留住一份学问。
吴江县城叫松陵镇,据说设于唐代,流行至今。
我曾比较仔细地研究过的明代曲学家沈璟就是吴江人,自署“松陵词隐先生”。
镇中有一处突起两个高坡,古松茂密,或许这便是镇名的由来?沈璟是否常在这里盘桓?不多想它了,松陵镇不是我们旅程的终点,我们要去的是太湖。
由松陵镇向西南,在泥泞小路上走七八里,便看见了太湖。
初冬的太湖,是一首读不完的诗。
寒水,远山,暮云,全都溶成瓦蓝色。
白花花的芦获,层层散去,与无数出没其间的鸟翅一起摇曳。
一阵阵凉风卷来,把埋藏心底的所有太湖诗,一起卷出。
那年月,人人都忘了山水;一站到湖边,人人都在为遗忘仟悔。
满脸惶恐,满眼水色,满身洁净。
我终于来了,不管来干什么,终于来到了太湖身边。
一种本该属于自己的生命重又萌动起来,这生命来自遥远的历史,来自深厚的故土,唤醒它,只需要一个闪电般掠过的轻微信息。
我们的任务,是立即跳下水去,掏泥筑堤,把太湖割去一块,再在上面种点粮食。
上面有人说了,谁也不稀罕你们种的这么点粮食,要紧的是用劳役和汗水,洗去身上的污浊。
水寒彻骨,浑身颤抖。
先砍去那些芦苇,那些世上最美的芦苇,那些离不开太湖、太湖也离不开它们的芦苇。
留在湖底的芦苇根利如刀戟,大多数人的脚被扎出血来。
浑浊的殷红一股股地回旋在湖水间,就像太湖在流血。
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围堤终于筑起来了。
每个人都已面黄肌瘦,母亲打点的那些衣服,哪禁得住每天水泡泥浸?衣衫全都变得褴褛不堪。
为了劳动方便,每人找一条草绳系于腰间。
一天,有几个松陵镇上的居民,不知为了何事来到农场,见到这个情景,以为遇到了苦役犯,赶紧走开。
棉衣只有一件,每次干活都浸得湿透:外面是泥水,里面是汗水。
傍晚收工,走进自搭的草棚,脱下湿棉衣,立即钻进被窝,明天一早,还要穿上湿棉衣出发。
被窝是温暖的。
放下帐子,枕头下压着好看的书,赶紧抢住时间神游一番。
与浮士德对话几句,到狄更斯的小旅馆里逛上一圈,再与曹雪芹磨上一会。
雨果的《九三年》撼人心魄,许国库的英语课本扎实有序,爱因斯坦的相对论那么玄深又那么具有想力。
此时此刻,世界各国的同龄人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