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3/3)
永久性的空间定位。
你们倒好,背着一个土地神满世界走,哪儿有更好的水土就在哪儿安营扎寨。
你们实在是同胞中的精明人,但你们又毕竟是屈原的后代,一步三回头,满目眷恋,把一篇《离骚》化作了绵远不足的生命体验。
其实,这个岛的真正土地神不是大伯公,而是我去拜访的老人。
他叫林再有,80多岁,福建人。
很年轻的时候就到了南洋,挑着一副担子做货郎。
货郎走百家,漂泊者们的需求最了然于心。
家家户户都痴痴地询问着有没有家乡用惯了的那种货品,林再有懂得这份心思,尽力一一采办。
天长日久,他的货郎担成了华人拴住家乡生活方式的锁链,而他的脚步,他的笑容,也成了天涯游子的最大安慰。
人们向他诉说苦恼,他也就学着一一排解,于是,家家的悲欢离合都与他有了牵连。
漂泊者中的绝大部分是独身男子。
在离开家乡时,他们在父老兄弟面前发了誓,成了家的,则在妻儿跟前抹了泪,下决心不混出个人样儿不回来。
但是,他们之中能有几个真正发达,可以衣锦还乡或挟着一大笔盘缠把全家老小接来?当时的南洋,湿褥烟瘴,精壮男子一个个倒下了,没有亲人,没有祠堂,没有家族的坟山。
一切还是请这位货郎四方张罗吧,林再有不知掩埋过多少失败者的遗恨,插立过多少写不出准确姓名的木牌。
每次做完这些事,他在第二天挑着货郎担挨家挨户游荡的时候,会给大家简略通报死者的情况,发几声感叹,算是作了一篇悼词,一篇祭文。
就这样,林先生一年年老去,在地方上的威信也越来越高。
他没有担任过任何职位,没有积聚多少钱财,也没有做过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但每天,只要这位身材瘦小的老货郎还在风雨骄阳中一摇一晃,这些村落也就安定了。
他的住所在全岛离码头最远的地方,一座高爽的两层木楼,也有几道栅栏围着,却又紧贴路边。
哪家发生了什么事都来找他,他的家必须向大路敞开。
栅栏门虚掩着,我轻轻推门时,老人正佝偻着身子在翻弄什么。
陪我去的陈小姐以前来过这里,便大声告诉他来了中国客人。
老人一听,立即敏捷地跳将起来,伸着手朝我走来。
他不是握手,而是捧着我的手轻轻抚摩着,口里喃喃说着我不能完全听懂的福建话。
然后返身进屋,颤颠颠地端出一盘切开的月饼,又移过几案上原来就放着的一套喝功夫茶的茶具,开始细细筛茶。
我猜想这些年来不大会有中国人像我这样摸到这个小岛上来逛,因此见多识广的老人稍稍有点慌张。
铁观音一杯杯筛下去,月饼一块块递过来,一味笑着,也不问我的职业,以及为什么到新加坡来。
当我实在再也吃不下月饼时,他定睛打量我是不是客气,然后说:“那好,就看看我的家。
”
他先领我们朝檐廊东边走去,突然停步,嘿嘿一笑。
我抬头四顾,竟然是几十架巨大的铁丝笼,里边鸟在飞翔,猴在攀援,蛇在蜿蜒,活生生一个动物园。
我正待细细观赏,他却拉着我的手从边门进入了屋内。
屋内非常干净,一间间看去,直到厨房。
厨房一角有一个硕大冰箱,大到近似一间房子,应该称作冰库才合适。
老人见我注意到了大冰箱,非常满意,便又请我上楼。
楼梯很陡,楼上是他家卧室,更是一尘不染。
朝南有一个木架阳台,站在那里抬眼一望,可看到小半个浓绿丛丛的岛屿。
我相信,清晨或傍晚时分,老人会站在这儿细细打量自己的“领地”,虽然削看熟了的地方,有时不免也会发几声感叹。
大大的中国不呆,漂洋过海找到这么一个小岛,在这里度过一生,又在这里埋葬。
这是一个多么酸楚又多么浪漫的故事啊。
老人忽然拍拍自己的头,对我说:“你看,差点给忘了,我那儿还有房!”说着指了指东南方向的海滩。
当然还得跟他去。
路不近,一路上遇到不少岛民,大家都恭敬地立在一边向老人问好。
老人庄重地向他们点点头,然后趋身过去轻轻说一句:“中国来的!”他是在向他们介绍我,我都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