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1/5)
“不用了。
”“那哪儿行,怎麽著也不能叫你为了这事儿破费。
”“你……”沈凉生想跟他解释把小刘捞出来根本没花钱,但秦敬这副执意要同他清帐的态度实在让他心口堵得慌,最後索性明白地问了句,“你就非要跟我这麽客气?”秦敬却未答话,只摇了摇头,不知是指“没跟你客气”,还是“不用再说了”。
俩人静了几秒锺,秦敬先开口道:“天晚了,我回去了。
”“……我送你。
”“不用了。
”“还是……”“真的不用了。
”沈凉生时不知道该说什麽,心里也有点烦乱,同上回样随他走到门厅口,还要再往外送,却听秦敬道:“留步吧。
”屋里烧著暖水汀,虽因厅大不是很热,但秦敬穿著棉袍在屋里待了半天,头上也出了层薄汗。
沈凉生怕他撞凉,见他要往外走,伸手把拉住他,耐著性子温言道了句:“落落汗再走。
”“嗯,围巾围上就得了。
”秦敬却只把手里的围巾往脖子上缠了两圈,又冲沈凉生点点头,便干脆地举步向外走去。
残雪未消的冬夜自然是很冷的,仍是那条熟悉的街,秦敬却走得全不似上回那麽艰难。
他不是没看出沈凉生想要复合的意思,也知道上回的事儿是个误会,可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这次说什麽也不能再回头──上次的误会就像场预演,让秦敬彻底想清楚了,沈凉生早晚有日要结婚生子,热恋正酣时他以为自己可以不管不顾,蒙著眼走步算步,但那日场预演,终於打破了这个迷障。
至於沈凉生与日本人有来往,秦敬觉著自己都利用了他这份关系,也没有资格去指责他什麽。
不过自己决计不会放弃眼下在做的事,说穿了无非是三个字,“不同路”罢了。
──他们根本就是不同路的。
不是没有过爱,可惜这样的爱打开始就无将来可言,最终静静地死在了身体里,尸首残骸随著口血吐了出来,浑浊的、陈年铁锈般的颜色。
秦敬沿著街边不疾不徐地往前走,脑子片清明,身上也是暖的──脖子上的围巾还是他去外地上学前他娘给他织的,用了最好的毛线,那麽年了,还是又厚又暖。
其实走了的亲人直未曾走远,依然暖暖和和地拥裹著他。
人活世,总有惘局,但只要不自己作践自己,怎会不能好好地过下去。
既想著要还沈凉生的钱,秦敬便决定把房子卖了──实则他也没什麽积蓄,存的那点钱早都陆陆续续地捐了出去,现下要凑这笔款子,除了卖房他也想不出什麽别的辙。
学校正放寒假,不过同事间也有些往来,听闻他要卖房,便都说帮他打听消息,秦敬也觉著如果能卖给熟人是最好不过,没准儿往後还能厚著脸皮回去看看。
二月初方华结婚,对象就是秦敬那位虽然不大会说话,可也苦追了人家姑娘好几年的同事,算是苍天不负有心人,终於修成正果。
婚礼上除了亲戚朋友就是学校同事,秦敬跟大夥儿围成桌嘻嘻哈哈,只是酒半点不肯喝,他也知道他那胃口可经不住再糟蹋了。
“秦敬,别人敬的酒你不喝,我这杯你总得喝!”酒过三巡,新郎官儿走到秦敬跟前,同他勾肩搭背地道了句,“我谢谢你……我真的谢谢你!要不是你……”“你打住,”秦敬见他已经醉了,猜到他要说什麽,赶紧截下话头,同他碰了杯,“你小子什麽都甭说了,我先干为敬。
”“不,我还是得说,你让我说……”对方却不依不饶,可见真是醉了,喝完了酒,拉著秦敬的手情真意切道,“要不是你让著我,我也娶不著她……”“唉,你快少喝点吧。
”秦敬好笑地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背。
实则他跟沈凉生分开後,方华也看出来了,又暗示过他次,却仍是被秦敬拒绝了,最後终於彻底死了心。
秦敬觉著有点对不起她,可不想害了她──即便是现时现刻,在已经决定再不回头的时候,秦敬依然承认,自己这辈子,兴许是再没办法喜欢上别人了。
既然喜欢不上人家姑娘就别害了她。
如今她嫁的这小子其实真不错,男人都讲个面子,就算是句醉话,他肯这麽说,可见对她确是片真心。
婚宴快散的时候,群人吵吵著要去闹洞房,秦敬不想跟著添乱,就在边笑笑地看。
“不去跟他们热闹热闹?”老吴平时虽同他们混成团,但到底是个长辈,此时走到秦敬身边儿,笑著问了他句。
“不了,春宵刻值千金,我这人最有眼力见儿了,不去搅合人家数金子。
”“呵呵,”老吴笑了两声,又问了句,“听说你要卖房子?”“嗯,您也帮我踅摸踅摸?”“行,不过你卖了房子,打算住哪儿去?”“小李说他朋友家有处偏房空著,我想先租著住。
反正我就个人,怎麽都好办。
”“秦敬……”老吴闻言踌躇了下,放低声道,“有个事儿我直想问问你……”“您说。
”“你父母的事儿我也知道,按理说你家就你这麽根独苗儿,这话我不该跟你说……”“哎呦喂,您快别吞吞吐吐的了。
”“小秦,愿不愿意到陕北去?”“嗯?”秦敬闻言愣住了,转头定定看向老吴,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我有朋友在那头,”老吴复把声音压低两分,“他们是合计著想要建两所学校的,但也确实缺人才。
如今的形势你也知道,这场仗是个旷日持久的事,後方……”“您别说了,”秦敬突地打断他,干脆地点了点头,“我想去。
”“真愿意去?”“嗯!”老吴看著秦敬,看著他的眼睛,看到里面的真诚,笑著点了点头:“就是先问问你的意思,怎麽著也要到今年九、十月份,我在北平有两个学生也想要过去,到时你们搭个伴儿,路上总安全些。
”“没问题。
”秦敬也笑起来,蓦然觉得豁然开朗,满心喜悦。
是啊,到大後方去。
可以教书,也可以做别的,准定能有很可做的事。
心中已没有什麽桎梏,唯有片天高云阔。
──他爱过,许是这辈子只爱这次,但已把这份爱合著故乡的雪,葬在了故乡的树下。
而剩下的全部的生命,便愿同其他千千万万为家国而战的人们样,奉献给这片广袤的,美丽的,生他养他的土地。
二十秦敬打上回那走,个月都没再见人影,沈凉生却也没主动去找他──他想哄他回来,又看出他的态度不是那麽好说动的,便想先理理自己的心思,想清楚到底要拿这个人怎麽办。
沈凉生以为秦敬摆出这副坚拒的态度还是因为自己和日本人有来往,这倒不是什麽不可解决的矛盾──沈父已经死了,沈凉生不必再顾忌他那份遗嘱,不用再向他证明自己能够担起沈家这份家业,大不了从跟日本人合营的工厂里撤资拉倒。
反正钱总是赚不完的,来沈凉生无心在中国久待,工厂早晚要出手,二来日本人已不满足於合营瓜分利润,小早川说服不了沈凉生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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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便在这上头给他施加压力,沈凉生少也有点烦了。
为了把人哄回来放弃些金钱利益,沈凉生觉得自己是可以接受的,秦敬在他心里还值得起这个价。
最关键的是要不要带他块儿出国──自从收拾完他大哥,沈凉生便把移居国外的打算提上了日程,决定至再留个年处理後事,到时要拿秦敬怎麽办就是个问题。
若不带秦敬走,沈凉生也觉著如果自己重和他在起,好个年又再扔下他,这事儿做的用“过分”二字形容都嫌轻了。
可要带秦敬走……沈凉生扪心自问,他现下确实还喜欢他,很想带他走,可不保证往後会直喜欢下去。
沈父不在了,没人催著沈凉生结婚,他自己也不著急。
沈父病的那段日子里,沈凉生回忆起很旧事,忆起儿时目睹过的母亲的悲苦,终归有了些自省,不愿自己喜欢的人也受这份罪。
他想著若同秦敬复合,还是该好好待他,并没打算边同他好边找个女人结婚,可又知道这是因为自己还喜欢他,所以才愿意为他做这个决定。
但这份喜欢能持续到什麽时候?两年?五年?十年?他现在喜欢他,带他走了,去个背井离乡、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而後终有日不喜欢了,想要结婚生子了,彼时再说什麽“好聚好散”,未免太卑鄙了些。
重新见到秦敬时,沈凉生看到他眼底藏著的情意,便也立时忍不住了,十分想与他重修旧好。
只是冲动过後,把心思仔细理,却又少见地拿不定主意──他确是个没什麽良心的人,仅有的那点良心都用在了秦敬身上,结果便是犹豫来犹豫去,直犹豫到了三月。
秦敬要卖房子的事直瞒著小刘,直到三月初定了买家,眼见瞒不下去了,才把这事儿跟他说了。
他不敢说是要还沈凉生钱,不敢说自己要去陕北,只告诉小刘是想去外地教书。
“哎呦我的祖宗,你这又是唱的哪出啊!”小刘听就急了,“在哪儿教书不是教,不好好在家呆著,非去外地干吗?”“…………”秦敬没说话,又摆出那副低眉顺眼的态度,脸“随便你骂,反正我已经决定了”的德性。
“……退万步说,”小刘咄咄敲著桌面儿,恨不得把桌子当成是秦敬的脑袋,敲出个洞来看看里头怎麽长的,“就算你去了外地也不至於卖房啊!大伯大妈留下来的房子哪儿能说卖就卖?再说你往後就不回来了?回来了打算住哪儿?”“去跟你和你媳妇儿挤著住呗。
”秦敬闻言倒是接了话,嬉皮笑脸得让人看著就来气。
“我呸!”小刘啐了他句,气完了,脑子却也有点转过弯来,心说秦敬可不是这麽没轻重的人,他要卖房八成还有别的缘由,再联系上自己之前的事儿想,突地就开了窍。
既然有了怀疑,小刘自是要打破沙锅问到底,秦敬左推右挡地跟他磨了半天,眼见再不老实交待小刘就要上鞋底抽他了,才举重若轻地承认道:“也是为了还那个人钱。
”“……因为我的事儿?”“不单因为你的事儿,”秦敬怕他难受,顺口编了个瞎话,“以前我们在块儿时我也欠了他不少,如今能还清少是少吧。
”“…………”小刘根本不信他那话,闻言呆愣著坐了几秒,刚刚没拿鞋底抽秦敬,现下却猛地反手给了自己巴掌。
道歉的话他说不出口──轻飘飘句对不起有个屁用──这巴掌是下了死力打的,半边脸立马红起来,渐渐浮出五道血檩子。
“你快别这麽著!”秦敬赶紧扯住他,再不敢开玩笑,也顾不上守秘了,正色跟他解释道,“我说去外地是想去陕北,你也知道……反正就算没有你那事儿我也想把房子卖了,你就信我这回行不行?”正是暮色四合的光景,屋里没开灯,小刘同秦敬在昏暗的屋子里默默坐著,静了许久才哑著嗓子问了他句:“……还回来麽?”“回来,”秦敬点点头,斩钉截铁地许诺道,“仗打赢了,我就回来。
”“…………”“钱什麽的你就别惦记著了,咱俩谁跟谁啊,再者说了,你欠我总比我欠他好,对不对?”“…………”“你就好好开你的茶馆儿吧,抓紧踅摸个媳妇,回头给我生俩干儿子玩儿,”秦敬笑著摸了摸他的头,“要不干闺女也成,小子太皮,还是闺女好。
”小刘终於再忍不住,垂头哭得直吸溜鼻涕。
秦敬心说早晚得哭场,现在闹完了,走的时候少轻松些,於是也就任他哭了小会儿,最後找了条干净手绢儿给他,难得叫了句他小时候的称呼:“小宝,不哭了,我还回来呢。
”其实这走,还能不能再回来,秦敬自己也说不准。
但无论活在何方,无论死在何处,家乡的风景总已深刻心头,如此便就够了。
交完房拿了钱,秦敬拣了个礼拜天,上午十点锺去了沈宅。
沈凉生倒是在家,听下人说秦先生来了,许因心里还没敲定主意,竟边往客厅走,边觉得有点紧张。
三月中天已有些回暖了,秦敬立在厅里,穿著件深蓝的夹袍,戴著副黑框眼镜,看沈凉生走进来便冲他笑了笑,突令沈凉生有些恍惚──他突地记起来了,他们初遇时也是这样的早春,秦敬也是这副打扮。
人群中他抬起头,对他笑了笑,然後就过了三年。
“沈凉生,”秦敬笑著同他打了招呼,半点都没废话,只把卖房子的钱如数递给他,明明是给人家钱,脸上的表情却有些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够不够……唉,总之了也没有,你凑合凑合吧。
”秦敬的语气带了些玩笑的意思,沈凉生却半点觉不出轻松的感觉,忍不住蹙起眉,稍嫌冷硬地回了句:“这钱你怎麽带过来就怎麽带回去,别让我说第二遍。
”秦敬倒不介意他的态度,只又笑了笑,把钱放到客厅茶几上,见沈凉生欲再开口,先步打断他道:“我这趟过来也不光为这个事儿,也为著跟你道个别。
”“…………”沈凉生闻言整个人愣了愣,刚想说什麽也便忘了个干净。
“我想要去外地教书……”秦敬自然不会同沈凉生说自己要去哪儿,斟酌著道了句,“往後估计也没什麽再见面的机会了,你……”“秦敬,我……”沈凉生这才回过味来,急急走前几步拉住他的手,心中似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如何说起,只紧紧握住他的手,面上已有两分掩饰不住的焦灼。
“也不是马上就走,大约是秋天才动身,”秦敬并未把手抽回去,反而用另只手覆住沈凉生的手背,双手同他用力握了握,“只是提前告个别,你往後保重。
”沈凉生被他用力握了握,手上反倒失了力气,愣愣地任由秦敬把手抽了回去,几似无措地望著他的眼,再开口仍是那句:“秦敬,我……”“沈凉生,再见。
”秦敬知道抽冷子告诉他这个消息,他定会有些无法接受,可是俗话说快刀斩乱麻,便干脆地往後退了步,又重复了遍,“往後保重,再见。
”话音甫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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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敬再不拖延,转身往门厅口走去。
沈凉生望著他的背影,因著本能的、最後的点自尊,没有开口留他。
只是脑中片茫然,千言万语都似流水般从指缝间流走,什麽都抓捞不起。
这份茫然直到几个锺头後才缓过来,沈凉生猛地起身,往门口走了几步,又返回来带上秦敬留下的钱,匆匆开车去了南市──他终於想明白了,往後怎麽样先不说,起码有句话他得告诉他。
所谓千言万语,其实也不过就是这句话:秦敬,我喜欢你,别走。
沈凉生到南市时正是晚饭前的锺点,家家户户升起炊烟,群小孩儿趁著家大人还没来喊吃饭凑在块儿瞎闹,呼啦呼啦地从沈凉生身旁跑过去。
沈凉生快步走到秦敬家门口,抬手扣了扣门,等了片刻门便开了,刚想喊秦敬的名字,却见门里著个不认识的女人,愣了愣才问了句:“请问秦敬在麽?”“秦敬?”应门的女人也愣了愣,“……哦,您说秦先生,他不跟这儿住了,您要找他……您等会儿啊。
”沈凉生默默立在院门口,望著对方边往院里走边扬声问了句:“诶,你知道卖咱房那位秦先生住在哪儿麽?外头有人找他。
”“这我哪儿知道,谁找啊?”“我也不认识,就……”买房子的小夫妻你来我往地说了两句,再回头,却见院门口已经没了人,头把门关好头嘀咕了句,这人走了怎麽也不说打声招呼。
沈凉生步步走出胡同,方才跑过去的小孩儿又跑了回来,沈凉生侧身让他们先过,然後继续往外走。
房子都卖了,应是决意要走了吧。
应是决意要走了。
他头想得清楚,头却觉著身上竟有些没力气。
其实他来找他,不过就是绷著那麽股劲儿。
可在看到旧日熟悉的门扉後著陌生人的那刻,这股劲儿便突地泄了,身上都跟著有些脱了力。
沈凉生并未取车,步行去了刘家茶馆。
茶馆生意不如以前好了,小刘不得已减了个夥计,自己跟著剩下的小跑堂块儿招呼客人。
“二少……”沈凉生进门便被小刘看著了,赶紧迎了上去,心下只以为他要找秦敬,便先步开口道,“秦敬他……”“他不在,我知道。
”沈凉生淡淡接过话头,把秦敬留下的钱递给小刘,“这钱你帮我还给他,跟他说我不要,让他别再往我那儿送了。
”“哦……”小刘挠了挠头,依言接过钱,想著自己承了人家老麽大的人情,有点过意不去地招呼他,“您要有空就在我这儿坐会儿?上回的事儿,我……”“不用了,我这就走。
”沈凉生出言截住他的话,只是口中说著要走,人却也没动地方,仍旧立在当地,眼望向茶馆前头的台子。
还没到开演的点儿,只是个空台子。
茶馆儿里客人也不,沈凉生却仿佛突然听到了喧哗的人声,笑声。
而後是鼓掌声,叫好声。
他看到爆满的茶馆儿里,客人坐不开,便有著的,有自带马扎的,热热闹闹地挤了屋子。
台上著的人穿著身长大褂,手里拿了把扇子,单口相声说得不错,听上去有点评书的味道,抑扬顿挫,妙趣横生。
桌上有壶渐温渐凉的茉莉香片,不是顶好的茶,可是香得很。
小刘陪沈凉生块儿著,看他静静地望著那个空台子──他以前是坚决反对秦敬同沈凉生搅合到块儿的,可现下觑著沈凉生的侧脸,竟又觉著有些不落忍,犹豫了下,从旁问了句:“二少……要不……您有没有什麽话想让我捎给他?”“……没有,”沈凉生收回目光,微摇了下头,又答了遍,“没有。
”然後便干脆地转身走了。
小刘为他打起门帘儿,目送人走远了,才把帘子放下来。
那样个背影,绝不是伛偻的,也说不上萧索,可偏就让人觉得有点可怜。
他已没有话要同他说,却又有天去看了他──沈凉生让周秘书暗地打听到了秦敬现在住在哪儿,然後有晚自己开车到了附近,把车停在道边,个人在车里坐了几个小时。
他去看他,可也不是真的想要看到他,只是想在同他接近的地方呆会儿──只晚,只次。
烟抽了,车厢里便有些朦胧,沈凉生摇下车窗,放了点新鲜的夜风进来。
秦敬租的房子靠近海河边儿,沈凉生安静地坐著,听见河上有夜航的货船驶过,汽笛声合著夜风飘进车里,近了,又远了。
那夜沈凉生归家入睡後做了个梦。
梦里是夏天,他跟秦敬块儿坐在客厅的沙发里,像是第次告别时的情景。
但自己口中的话,却是第二回告别时他没能同他说的……“秦敬,我喜欢你,别走。
”“沈凉生……”梦中秦敬的神情似有些诧异,仿佛是真的惊讶般反问自己,“我要你喜欢我丄干什麽?”自己答不出来,也觉著没什麽好说的,只默默想到,哦,原来他要的不是这个。
既然他要的不是自己的真心,那自己也就好像再没什麽能够给他的了。
自梦中醒来後天色仍未放亮,沈凉生静静躺在黑暗中,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倒不是笑自己做了这麽个梦,而是笑自己竟然幼稚得像个不通世事的傻子。
他终於察觉到自己深藏的念头──原来第回同秦敬分开後,在自己的意识深处,他竟直没觉得他们会就这麽分开。
这年互不相见的时光,自己竟幼稚地、下意把它当成了场漫长的冷战。
只看谁先端不住劲儿,服软妥协两步,然後他们就能重新在块儿。
他以为他们还互相喜欢著,却在做了这样个梦时才恍然大悟,其实秦敬已经不喜欢自己了。
或许第二回告别那日就已经看出来了,不过是紧闭著眼不肯承认,直到终於做了这样个梦──睁开眼,梦就醒了。
他已经不喜欢他了,所以他们不能再在块儿了。
无非如此。
沈凉生觉得好笑,於是便笑了,而後久违地流了泪。
还真是久违了。
二十年,或者久。
他任泪水流下来,然後干在脸上,仿佛又听到秦敬同他说再见。
仔细想想,第回他同他告别时,其实是没有说再见的。
没有说再见,却总觉得会再见。
如今说了再见,反知道是不会再见了。
不再见就不再见吧,自己拿不定主意,他便帮自己拿了主意,这样也好。
他能忘了他,他就也能忘了他。
沈凉生躺在黑暗中默默告诉自己:三十而立之前,你要忘了他。
二十二这年的春夏,沈凉生有半是在南边儿过的。
既然预备要走,该办的事就要抓紧办起来。
工厂若要出手,除了卖给日本人没有第二条路,开价低也没辄,华北这头的工业早被日本人垄断了,英美资本根本插不上手。
不过其他要转让的股份地产总没道理草率贱卖,沈凉生四月去了趟北平,五月中又去了上海,谈完正事却也没急著回津,索性在上海住了个月,只当是度个长假散散心,也好像是离天津远点,便能快点忘了那个人。
七月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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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连著下了几场暴雨,大大小小的河水位个劲儿地往上涨,月末终於发了水患,津南津北的农村被淹得挺厉害。
沈家的工厂在城区外围,但是建在西面,暂时还没什麽被淹的危机。
周秘书抱著未雨绸缪的心态挂了电话到沈凉生住的饭店,把农村遭灾的事情跟他说了说,请他回去坐镇。
沈凉生接到电话倒没耽搁,吩咐人去定了回津的车票,却也没把这事儿想得严重。
天津可是日本人在华北最重要的战略基地之,伪政丄府再怎麽不作为,也不会放任水淹到城边儿上来,最炸堤引水,淹了周围的田也不能淹了天津城。
彼时不仅身在外地的沈凉生没把这水当回事儿,连在津城里头住的人也没有什麽大难临头之感──津城地势本来就低,往年隔三差五就要闹场水,次数也便无所谓了,至排水不畅的街道被泡个几天,出行不太方便而已。
老百姓没有危机感,伪政丄府也没有什麽举措,只发了个普通的文告,提醒各家各户在自家门前或是胡同口修个小堤垫,别让水流进家里就算了。
八月上旬沈凉生启程回津,火车刚开到半路就听说津城周遭的水患已经愈发严重,再往前开了段儿,干脆通知说进津铁路全被淹了,车想直接开进津城想都甭想,得先错路开去北平。
交通片混乱,火车走走停停,车上的人著急也没办法,只能盼著天津政丄府赶紧炸堤引水,别真让水进到城里头去。
日本人这回倒没坐视不理,派出驻军去炸了永定河堤,结果非但炸的地方不管用,还挑错了炸堤的时候,正赶上阴历大潮,海河无法下泄,上游洪峰又隆隆地涌了过来,眨眼间大水就入了城。
那是场百年不遇的祸事,大水入城时的景象简直没有半分真实之感──人还在马路上头逛著,就听到远处有牛吼般的轰鸣,合著嘈杂尖利的叫喊:“来水啦!快跑啊!”可人跑得再快也跑不过水去,只能眼睁睁地看著洪水奔涌而来,在街道拐角激起人高的浪头,刹那间就追到了脚後跟,前後左右没地方跑,有就地爬上车顶的,有手脚并用上了树的,连道儿边的电线杆子上头都攀满了人。
秦敬当日在家歇暑假,人正赖在床上看书,便听到外头有股从未听过的响动,还没回过味来,已见水涌进了家门,转瞬就齐平了床沿儿。
他租的房子正在海河边,又是片洼地,可算是受灾最严重的地界儿,亏得这是白天人醒著,要是赶到夜里,恐怕还做著梦呢就得被水冲跑了。
好在房子是砖瓦盖起来的,不是农村那种泥坯房,被水这麽狠命冲著也没塌。
秦敬不会游泳,只瞎乎乎地摸著了桌子,又好像扒住了门框,鼻子眼睛里都是水,昏头昏脑地挣扎著上了房,都不清楚自己是怎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