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梦貘(1/5)
楔子
她坐在那株桃花下的石头凳子上,又把胳膊肘架在了面前的石头桌子上。
单手托着腮,她笑眯眯地歪了头看他。
他今天换了一身西装,瞧着越发摩登英俊。
翩然走到她跟前来,他侧身倚着石桌半坐半站,低头向她柔声唤道:“娇娇,一日不见,你有没有想念我?”
她绯红了面颊,两只眼珠滴溜溜一转,转向一旁去,不肯正眼看他:“只是一天不见,就要想吗?”
他伸手推了推她的手臂:“你别害羞,只说你是想还是不想?若是不想,我这就离开你的梦境,将来再不来了。
”
她立刻抬眼注视了他:“你要走?”
他垂眼对着她微笑,显出长长的睫毛来:“你若心里有我,我便不走。
”
她听了这话,并不信服,伸手紧紧抓了他的衣袖:“你不要诓我。
我对你的心,日月可鉴。
若是人死便如入梦一般,那我真宁愿自杀死了,好不分昼夜地和你在一起。
”
他反手握住了她的腕子,手指温暖,姿态温柔:“你别乱想。
我们虽是只在梦里相见,可相见的每一刻,都是这样甜蜜。
多少夫妻白天各忙各的,夜里同床异梦,还不如我们呢,你说是不是?”
她感受着他的气味与体温,心旌不禁摇荡,身体都要融化,声音也像热糖一样,又黏又甜地拖了长丝:“是——”
一异事
叶丽娜浪荡许久,这一日忽觉天气寒冷,一翻日历,她吓了一跳——不是惊觉韶光易逝,而是发现再过几天,就到期末考试的日子了。
叶家老爷子的思想,不受封建礼教的束缚,一贯脱俗。
他儿子叶青春做着那样兴旺的生意,自食其力丰衣足食,可因为说起来是个裁缝,便把他恨得牙痒,如果叶青春是下海当戏子去了,他兴许还不至于这么恨;叶丽娜挂着个女大学生的名儿,终日东游西逛,大把大把地花钱,叶老爷子反倒没意见了,不但没意见,还认为自家女儿既然能够考上大学,那么才华大概和李清照谢道韫等人差不许多,堪称一位才女。
叶丽娜毫无做才女的壮志,但也不想被大学开除,所以慌里慌张地跑去学校,临时抱佛脚,四处借讲义来抄。
结果抄了没几天,她听到了一宗新闻:文学系的陆天娇将要被开除了。
叶丽娜和陆天娇也算是好朋友,只是这个学期各忙各的,才生疏了。
这陆天娇被开除的原因,据说是整整一学期都没露面,激怒了好几名教授。
叶丽娜也是难得上课的,但也不敢像陆天娇这样放肆,只是有一点令人犯疑:就在上学期,陆天娇还是个好学的学生。
陆家没有出什么变故,也没人在游乐场所见过陆天娇冶游嬉戏,这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无缘无故地赖在家里不出门了?
叶丽娜不是个冷心肠的人,陆天娇虽然是连着几个月没有找过她,她却不能坐视陆天娇就这么被开除。
把抄写了一半的讲义推到一旁,她胡乱打扮了一番,坐着汽车就往陆家来了。
陆家是所高门大户的宅院,陆天娇之父有好些个姨太太,姨太太们繁衍不止,所以陆家人丁兴盛,是个规模很大的家庭。
陆天娇独占了一所院落居住,环境十分的幽静,叶丽娜照例是要直接往那院子走,不料一个老妈子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哟,您不是我家三小姐的同学吗?”
叶丽娜停步笑道:“是的,我好久没见你家三小姐了,所以来瞧瞧她。
”
老妈子脸上的颜色变了变,又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您……那感情好,您……您陪三小姐聊聊天,兴许……兴许三小姐还能好一点儿。
”
叶丽娜狐疑地打量着她:“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们三小姐怎么啦?生病了?”
老妈子苦笑了一下:“是……是病了。
”
“什么病?”
“我说不清,也没叫医生瞧过,反正就是忽然爱上了睡觉,成天什么事都不干,饭都不好生吃,就是要睡觉,睡不着了,宁可喝酒吃药也要睡,家里哪个若是拦她,她立刻就要闹脾气,连我们老爷都没了法子。
您是有学问的学生,您说,这可不是得了怪病了?”
叶丽娜认为天下所有的老妈子都是无知的,所以也不同她多费口舌,径直往里走,一路走进了内宅的一所院子里。
进院之后,她一边大声喊着天娇,一边不客气地推门往正房进,结果她往里进,陆天娇往外迎,两人在门口互相撞了个满怀。
叶丽娜双手扶着陆天娇的肩膀,就见她堆着两肩乱发,本是秀丽的瓜子脸,如今瘦得尖嘴猴腮,几乎脱了相;再看房内的情形,房内的沙发茶几都是东倒西歪的,窗下桌上乱摆着无数洋酒瓶子。
推开陆天娇,叶丽娜快走几步去掀左侧的门帘子。
门帘后的房间是卧室,卧室床上一片凌乱,满屋子也全摆着空酒瓶子。
走进去弯下腰,她从酒瓶子中间捡起个玻璃药瓶,看瓶上的英文标签,发现这瓶子里装的竟是安眠药。
“你怎么啦?”叶丽娜回头问陆天娇,“你是失恋了还是怎么的,要躲在家里借酒消愁?你知不知道,你们系的教授联了名,要让学校开除你呢!”
陆天娇看了看窗外门外,然后关闭房门,一步上来握住了叶丽娜的手:“学校的事情先不用管。
你来得正好,你救救我!”
叶丽娜伸手摸了摸陆天娇的额头:“你真病了?我救你什么?”
陆天娇压低声音,急急地问道:“我家的人见了你,是不是说了我的坏话,说我疯了?”
“你这模样,确实是挺疯的。
”
“哎呀,你别闹,听我说!你真得想法子救我出去,否则我现在行动都有人盯着,也许过了年,他们就要送我去精神病院了!”
叶丽娜仔细地看了看她,发现她不是在和自己闹着玩,就把她拉回客厅,把沙发上的碎屑渣子掸了掸,然后和她一起坐了下来:“你讲讲,他们为什么说你疯了?你这屋子里这么多酒瓶子,又是怎么回事?”
陆天娇很坦白,她说自己真没病,只是想睡觉而已。
想睡觉的原因,是她在几个月前梦到了一个男子,那男子和她年龄相仿,是个名副其实的美男子。
起初她只是觉得他美,梦醒后还恋恋地思慕了一阵子。
哪知从那一夜过后,竟是夜夜都能在梦中与那男子相会。
白昼,她照常过着俗世生活;夜里入眠了,她与那男子相会,竟是又有一番旖旎天地。
而且那梦都是连着的,第一夜他们相见,第二夜他们相识,如今过了几个月,他们已经难分难舍,在梦里订婚了。
“自从认识了他。
”陆天娇说道,“就觉得这平常的日子真是没味儿,恨不得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都在梦里,和他厮守。
可是白天家里这些人当我发了神经,我越是想睡,他们越不让我睡;夜里我进了梦中,梦里也出现了个贱人,想做我和密斯特莫之间的第三者,真是气死活人。
丽娜,咱们原来聊天的时候也说过,男子都是喜新厌旧的,这话果然不假,我那梦里的密斯特莫竟然也被那个贱人迷惑了,让我必须时时刻刻看守着他,简直不敢醒。
你想,我醒了一白天,就和密斯特莫分离了一白天,万一那个贱人这时候请他出去逛公园吃大菜,怎么办?”
叶丽娜听她说了半天,一点一点地明白过来:“哦……你在梦里遇到了个姓莫的美男子,你们两个还恋爱订婚了,但是现在又出现了个第三者,所以你要加紧地睡觉做梦,否则在你梦里的世界中,你的未婚夫莫先生,有被第三者抢走的危险,是吗?”
“没错!”
叶丽娜回想起自己在北京出的那一场大丑,脸红之余,正色说道:“天娇,我活到这么大,从来没有听说这样的梦。
恕我说句迷信的话,你是不是……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邪祟?”
“邪祟?什么意思?”
“你是不是遇了鬼?”
陆天娇没有恼,蹙着眉毛思索了片刻,最后一摇头:“不会,天下哪有密斯特莫这样又温柔又英俊的鬼?我至多是遇到了个公狐狸精,可密斯特莫即便真是个公狐狸精,我也认了。
许书生秀才找母狐狸精,就不许我这个新时代的女学生找公狐狸精吗?没有这个道理!”
叶丽娜看着她那张瘦脸,和那个振振有词的态度,就感觉这人入魔太深,不是自己三言两语能说清醒的了。
自己若是她的家人,也非把她送到医院里瞧瞧不可。
二美梦
叶丽娜随便找了个托词,告辞逃了。
她不肯施以援手,陆天娇也并没觉出大失望来,横竖天下这帮俗人都是一个嘴脸,她看都懒怠看,更别说指望他们了。
随便在床上拱了个窝,她和衣躺下,拽过棉被兜头一蒙,也不嫌闷气,躲在这一团黑暗中就想再睡。
蒙眬地迷糊了片刻,她眼前缓缓地放了光明,身上的脏衣服也变成了袒胸露背的西式长裙。
抬手抚摸着脖子上的一挂珍珠项链,她在自身散放的珠光宝气中一抬头,发觉自己正在一处灯红酒绿的跳舞厅中,而前方有一男一女正搂抱着跳舞。
男子高大英俊,正是她心心念念的莫先生;至于女子,更不必提,自然就是她恨之入骨的第三者。
“好哇!”她气得眼中冒火,心想自己只清醒了小半天,就被那个贱人钻了空子。
大踏步地走上前去,她抬起双臂在那两人中间一劈:“好大的胆!密斯特莫已经是我的未婚夫了,你还这样不要脸地来勾搭他?”
贱人女士受了她的辱骂,不肯示弱,当场回骂起来,于是陆天娇一手抓着莫先生的衣袖,一手向前指指戳戳,把她从家里姨娘那儿学来的手段一一使了出来,直骂得那贱人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她既是这样的勇武,自然大胜。
可那贱人居然颇有势力,跳舞厅内灯光一暗,周遭的华丽景象转成了阴暗破烂的布景,仿佛是那贱人派出杀手来追杀了她和莫先生,两人是慌慌张张逃到这破烂地方来的。
莫先生身上的西装革履也变成了猎装马靴,头上歪戴着一顶花格子呢鸭舌帽,帽子下面露出乌黑的短发,瞧着真是又摩登又俏皮。
一柄飞刀从后方飞过来,莫先生只将头一歪,便躲了过去。
随即侧身向旁又是一躲,莫先生用两根手指夹住了第二柄飞刀,夹住了还不算,他把夹刀之手向后一甩,后方响起了杀猪样的惨叫,正是一名杀手被他一飞刀扎死了。
陆天娇看了他这般身手,佩服得五体投地,而莫先生将她往怀里一扯,拦腰抱起来撒腿就跑,跑着跑着纵身一跃,一大步跃出了十几米。
陆天娇轻飘飘地揽住他的脖子,柔声问道:“原来你还会轻功?”
莫先生垂眼向她微微一笑,线条刚毅的嘴唇中吐出一句英文:“Ofcourse!”
这时,场景又变换了。
两人处在海边,海风习习,陆天娇穿着一袭白纱裙子,莫先生穿着西式短裤和白衬衫,头上戴着一顶巴拿马草帽。
两人相对而立,莫先生握住她的双手,含情脉脉地说道:“娇娇,你是我春夜的月,夏日的风,你是我的百花,是我的蜜糖。
我真愿时间停在此时此刻,你我二人永远走在这海滩上。
”
陆天娇感动得热泪盈眶:“密斯特莫,你的语言真美,令我的心都要融化了,我——”
话没说完,世界忽然天崩地裂。
她身不由己地摇晃起来,猛地睁开眼睛,她看见了她父亲的老脸。
她父亲是个下了台的将军,但是家里人不忘他的旧身份,还尊他一声大人。
陆大人对儿女素来比较淡漠,主要的精神都放在了娶姨太太这桩事业上,这么淡漠的一个父亲,如今都亲自出马了,可见他对陆天娇是何等的重视。
陆天娇刚要喊